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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45頁

作者︰亦舒

「那麼現在可以著手辦事,」母親興致勃勃,「先找房子,置家具,訂酒席——」

我笑,「不必來全套吧?干脆旅行結婚好了。」

案親問︰「不請客?我怎麼向人交代?」

太初掩嘴笑。

「除非媳婦倌不愛見客,」母親悻悻然,「否則娶了這麼漂亮的一個人,不叫親友開開眼,豈非慘過錦衣夜行?棠華,這件事輪不到你開口。」

「喂喂喂,」我心花怒放,「可是在這件事里,我是新郎倌呀。」

案親問︰「太初,介意嗎?」

「呵,我不介意,高興還來不及呢,這樣熱鬧一番多好。」

「那麼你們去旅行結婚,回來補請喜酒。」父親說。

「可是我沒錢。」我說。

「你老子我有就行%。」父親眯起眼楮,呵呵呵笑。

我那顆懸在半空的心,又暫時納入胸膛內。

太初還是愛我的。

母親抽空白我一眼,仿佛在說︰你多煩憂了。

案親問︰「打算什麼時候去旅行?」

太初說︰「春季吧,他們都說春季在歐洲是一流的美麗,現在就太冷了。」

母親說︰「依我看,不妨再早一點。」

案樣打圓場道︰「春天也不算遲,就這樣決定吧,春天棠華有假期。」

母親也只好點點頭。

我握緊太初的手。春天,多麼漫長的等待,還有一百零幾天。

我說︰「我著手找房子。」

送太初回家,她做咖啡給我喝。

我問︰「太太下星期生日請客,你知道了嗎?」

「知道。」

「誰跟你說的?」

「溥家敏。」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不想去,不見得你會一個人去。」

「為什麼不去?我好久沒與你參加這種場合了。」

「棠哥哥,你怎麼不替我想想,這場合多尷尬——自己的母親跟陌生男人雙雙出現主持大局……我受不了。」

「你也太狷介了。」

「是,我學了我父親小家子氣,好了吧?」

「你怎麼跟我吵?」

「棠哥哥,你根本不了解我,人家溥家敏反而很明白……」

「溥家敏溥家敏,我看最近你心中除了溥家敏,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也可以替我設想一下,我听你嘴里老提著旁的男人名字,是什麼滋味?」

太初氣得跳起來,這時候門鈴一響,太初跑去應門,門外站著的正是溥家敏。

好小子!把這兒當他自己的家了,動不動上門來,連電話通知都沒有。

我頓時火遮了眼,豬油蒙了心,眼楮睜得銅鈴般大,對著他咆哮︰「你敢纏住我老婆,你有完沒完?溥家敏,你失心瘋了!你追不到她的母親,你陰魂不散,想來追她?我告訴你,我周棠華活著一日,你休想!」

溥家敏不理我,他轉頭問太初,「小玫瑰,他喝醉了?」

太初臉色鐵青,她說︰「周棠華,你給我走!」

「你趕我走?」我嚎叫。

「你少出丑,回家清醒了,再說話。」太初如斬釘截鐵般干脆。

我如萬箭穿心似淒涼,指著太初說︰「你,你——」

太初涼薄地問我,「你到底算文瘋還是武瘋?」

我一步步退出門去,溥家敏想來替我開門,我出一記左鉤拳,把他打得撞在牆上,鼻子冒出鮮血,我惡毒地咒他︰「殺掉你、我殺你的日子還有哩!」

我在太初的尖叫中沖下樓去。

第三部最後的玫瑰(3)

風一吹就後悔,連心都涼了,我太沉不住氣,在這種關口,功虧一簣,說出來也沒有人同情。是,我恨溥家敏,但何必讓他知道,這一拳把我自己的底子全打了出來,我的恐懼,我的自卑,我的幼稚。

我與太初就要結婚了,何苦為這種小事平白翻起風浪。我不想回家,到一間王老五呻酒館去喝啤酒,一進門就遇見熟人,大家坐在同一桌。開始時我喝悶酒,听他們說及工作及前途問題。

張三發牢騷,「一般人以為咱們專業人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其實有苦說不出,局里起薪點才七千三百元,真是啼笑皆非。」

李四說︰「若不懂得長袖善舞,一輩子出不了頭,屈居人下,白白浪費了大學六年的心血。」

王五說︰「周棠華沒有這個煩惱,幸運之神是跟定了他了,人家一出道就年薪三十萬,老板即是妻舅,嘿,那種風光還用說嗎?朝中無人莫做官……」

他們數人用鼻子發音說話,酸溜溜,听得我很不是勁,喝完一瓶酒,我就走了。

回到家,我決定第二天便辭職,一個月期通知黃振華,我另謀高就去,七千三百元就七千三百元,不見得我周棠華,就從此不能娶妻生子。

下了狠心,一轉側,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昨夜不愉快的事,忘了一半,陽光明媚地回到公司,覺得深宵三時半的決定在第二天十點半簡直不起作用,剛想打電話叫太初原諒,卻有公事絆住了。

兩位同事在文件上與我起了爭執。

我已經忍著氣解釋,豈不知其中一個忽然急急說︰「跟老周爭什麼?未開口勝敗已分,人家皇親國戚——」

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又白他一眼,像是叫他學乖住嘴。

我頓時呆住了,一陣心酸,差點急出眼淚來,一輩子都沒有受過這種委曲。

啊,原來人們都這麼看我嗎?

原來我真受了黃家的恩澤——原來我是一文不值的一個人。

我氣噎住,過半晌,想必臉色已經變了,那兩位同事一聲不響,害怕地看著我。我站起來,取起外套,一言不發,轉頭就離開了辦公室了。

我並沒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游蕩完畢,買了一份南華早報,在聘人廣告一欄中尋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點起一支煙,搬出古老打字機,匆匆打了幾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須要堅強起來,我告訴自己,不是為愛我的人,而是為恨我的人。

傍晚時分,有電話找我。

是黃振華。「你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了不管,開小差到什麼地方去了?听說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听筒,不想說話。

溥家敏可以告將官里去,我寧願受罪。

黃振華問︰「喂,喂,你還在那邊嗎?」

「我正式向你辭職,黃先生。」

「你拿這要挾我?」

「不不,沒這種事,我只是向你辭職。」

「辭職也要一個月通知!」他惱怒地說。

我勇敢地說︰「我明天回來,從明天起計算,一個月內辭職。」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問。

「我不想多說了。」

「好,明天見。」他重重放下電話。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過門,如果一輩子當個小鮑務員,那就做光棍好了,沒有本事,娶什麼老婆。

我側身躺在床上,臉枕在一只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個電話來,只要她給我機會,我願意向她認錯。當年我們在大學宿舍,每個周末,都這樣子溫存,不是看書,就是听音樂,從來沒曾吵過一句嘴,那時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漸漸發酸,心內絞痛,眼楮發紅,冒起淚水,我把臉埋在手臂彎中。

母親敲門︰「電話,棠華。」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去取起听筒。

母親看我一眼,欲語還休,搖搖頭走開。

那邊問︰「喂?」

是太初的聲音。

「太初——」我如獲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華——」

「你當然是太初,太初,」我氣急壞敗,「太初!」

「我是羅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輕笑,聲音在電話中听來跟太初一模一樣,分不出彼此。

我作不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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