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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烈火 第28页

作者:亦舒

烈火点点头。

荷生心底下明知道这是一个梦,却也觉得十分欢愉,刚要进一步问候烈火,电话铃骤然响起来。

荷生的精魂遭此一惊,马上归回床上的躯体,她跃起来,掀起被褥,出去听电话。

太杀风景了,是谁有什么要事,急急要与她说话?

她看一看钟,才七点正。

那头是个外国人,荷生一听,啼笑皆非,分明是打错,刚欲开口,那洋男却问:“你还在等?”

荷生一怔,泪珠上涌,纷纷落下。

对方声线异常稚女敕,分明是个少年人,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大孩子,才会在晨曦拨电话问出如此傻气痴情的问题来。

荷生忍不住答:“是,我一直在等。”

那边听到不是他期望的声音,只当荷生开玩笑,咔一声挂上电话,听筒内只剩下呜呜连声。

春寒料峭,荷生搭上一块披肩,坐在窗前,掩着面孔。

有人以为生老病死贫最苦,虽是事实,但思念之苦,也足以使人万劫不复。

静坐良久,她抬起头来,看到门外的樱桃树枝上果然已经附着点点绿芽。

十天之后,当这些女敕芽都生长伸展成为半透明翡翠叶的时候,荷生才再一次听到言诺的声音。

“身体好不好,生活如何?”

荷生十二分惊喜,“好家伙,我以为你要避我一辈子。”

他只是笑,“真正物以罕为贵,以前看到我一直有厌恶感,今日口气却如获至宝。”

荷生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可是,荷生,你说得对,我们过往企图经营你的生活也太过分了。”

“言诺,现在连烈先生都放弃我,司机保镖统统不再包围我。不是没有一点点遗憾的。”

言诺意外,“真的?没想到烈先生会这么做。”

“我们今天晚上能否一聚详谈?”

“呃——”

“言诺,不是晚晚皆佳人有约吧。”

他笑,“荷生,我在家里,这是长途电话,只怕今夜赶不到你处赴约,后晚如何?”

“你回了家!”

“是,父母与我已经冰释误会。”

“我真替你高兴。”

“芥蒂仍存,真没想到家母会这样横蛮盲目。”

“嘘,当心她听见。”

“幸亏你不用嫁到我们家来。”

这时候,荷生隔着一个大西洋,忽然听到言诺那边有人莺声呖呖地问:“‘谁呀,谁不嫁给你?’”

言诺有点尴尬,“荷生,那是——”

荷生连忙接上去,“你的英文补习老师。”

“不——”

“你的表妹之一,那简直是一定的,言诺,我们后天晚上一起吃饭。”

言诺一直陪笑,“要不要我带什么来?”

“要,烈火的消息。”

言诺沉默一会儿,“我尽力而为。”

大学人事部约见荷生,向她透露一个喜讯。

他们想聘她为永久雇员,那样,她可以享用医疗服务、产假以及其他福利。

荷生马上答应下来。

一定有哪个善心人替她递了推荐书,帮她一个大忙。

是谁呢?

回到位置上刚坐下,那位女同事便朝荷生笑笑。

荷生明白了,她过去说:“谢谢你。”

“申请文书才递上去,还要看你履历经验适不适合,况且,这亦不是一份华丽的工作。”

“我衷心感激。”没想到在这里也结识到朋友。

“看得出,你本来不止过目前这样的生活。”

“不不不,我比较喜欢现在。”

“其中一定有个感人的故事,在适当时候你或许愿意告诉我。”

荷生微笑,重新回到位子上去工作。

如果想在这里落地生根的话,机会已经来临,可以把握。

她母亲是此地的永久居民,可以申请女儿入籍,并在此工作。

噫,多久没有处理民生问题了。

荷生这才发觉,无论如何,人原来都得活下去。

言诺带了一只小巧美味的巧克力蛋糕来看她。

荷生决定先吃一块再出发去吃饭,谁知一块不足,又添一角,然后以为言诺没留意,再偷偷塞半件进嘴巴,足足吃了小半个蛋糕。

言诺没想到短短两星期内荷生会胖这么多。

她像是很满足很平和,这真令言诺伤心,他情愿她敏感而悲伤,他心目中美丽的女人,应该永远抱怨现实,处处感到不足,但是荷生仿佛已经习惯生活中种种不如意的挫折,甚至身为悲剧主角亦已麻木。

言诺一心一胸都是泪意。

罢在伤感,荷生却问他:“你的表妹好吗?”

当晚电话旁的确是他远房表妹,他不想解释,只答:“好,谢谢。”

荷生又问:“见过烈火没有?”

“烈先生正与律师商议明年保释的事宜。”

荷生已经猜到烈火仍然不肯见朋友,她低下头。

丙然,言诺说:“我只跟他说过几句话。”

“有无提到我?”

“有。”

“有没有好消息?”

言诺答:“听他的声音,心境像是十分平静。”

荷生要求低,听了这句话,已经满足地吁下一口气。

“我们出去用晚餐。”

荷生问:“言诺,时间是否真的治愈一切忧伤?”

言诺答:“可能会,但是如果要等二十年伤口才愈合,又有什么益处?”

言诺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温和,与他相处,那感觉就像喝下极之香醇的陈年佳酿。

荷生不由得说:“你表妹是位幸运的女郎。”

言诺在荷生寓所楼下四处张望,果然不再看得见烈氏派来的人马。

但是他了解烈战胜远比荷生深,他知道烈氏不会全盘放弃。

他们一定还在附近,悄悄地执行任务,只不过略把行动收敛。

言诺想起烈火同他说:“我真不愿再给荷生任何虚假的希望。”

烈火的声音镇定而苍老,异常冷淡,提到夏荷生,像是在说陈年往事。

“荷生也需要精神支持。”

“我知道。”

“你应该回她的信。”

烈火没有回答。

言诺得不到答复,心里一酸,荷生那卑微的盼望又落了空。

烈火说:“世上确有从头开始这件事,最好她由她开始,我由我开始。”

“烈火——”

“谈话时候已经到了,再见。”烈火像是毫无留恋地挂上电话。

言诺这才发觉,烈火是多么的像他的父亲烈战胜。

荷生看到言诺对着丰盛的食物不能下咽,诧异地打趣:“表妹同你有龉龃?”

言诺强笑,“她哪里敢逆我意。”

荷生觉得言诺越来越可爱,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烈火肯不肯见我。”

言诺轻轻说:“他仍然躲在茧里,不愿意出来。”

荷生忽然生气了,“他们两兄妹不约而同采取这种自私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却造成他人更大的痛苦。”

言诺只得三分同意,烈火的心情可以了解,他不想荷生继续为他牺牲。

他空肚子喝着酒,渐渐有点醉意。

荷生说:“我们回去吧。”

“荷生,看样子你要独自熬过这个难关。”

“我早有心理准备。”

话是这样说,荷生还是觉得气馁了。

棒日荷生怅惘地去医务所。

医生笑着同她说:“是女孩子。”

荷生一怔。

“不喜欢女孩子?”

女孩往往比男孩更令父母担心。

医生说:“我喜欢女孩。”

回到图书馆,女同事前来慰问:“检验结果如何?”

“一切正常,谢谢。”

“那我要与你去庆祝一下,你还没有约人午餐吧?”

荷生微笑,“一言为定。”

谁知道她忽然说漏了嘴,“我也喜欢女孩子。”

荷生灵光一闪,电光火石间一切都明白了,她不禁哑然失笑,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心人,原来医生同事都是烈战胜的手下。

但是这一次荷生却没有反感,她佯装听不出破绽,若无其事地做她日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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