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与小冰同一阵线,由此可见,结不结婚并不重要。
求真替他们高兴。
她一边说:“我早已退休,不喜绞脑汁,我弃权。”
小冰说:“没出息!”
饼了片刻,求真问:“你不打算把故事告诉我?”
小冰斥责,“我满以为一个人的智慧会随年龄增加,我现在愿意公开承认错误。”
“竟为这种小事痛责我!”
小冰笑,“是!真痛快。”
“明知故犯。”
“现在要找个人来骂也不容易。”
琦琦接上去,“不配挨骂的骂了他,也有失身份。”
他俩还是一对。
求真说:“我不知你们如何打发时间,我则有午睡的习惯。”岁月从来没饶过任何人。
小冰叹一声气,“好!晚饭时分再见。”
求真故意如一个小老太太般跌跌撞撞走回舱房去,刺激年纪比她更大的小冰先生。
她按开了录音机,和衣躺在床上,听一个柔和的女声讲故事:“……话说凤姐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不知不觉己交三更,凤姐方觉星眼微朦,只见秦氏自外走了进来,说道婶婶好睡,我今儿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
卜求真的灵魂渐渐随着那听过千百次的老故事飘出躯壳。
只听得灵魂问躯壳“今日往何处游荡?”
求真月兑口答:“往较美好较年轻的岁月去走走吧。”
灵魂轻笑,“为何恋恋不舍那个岁月?”
求真答:“我也不明所以然,其实那个时候我一无所有,又比较迟钝,被人欺侮踢打也不晓得,我年轻时一点也不快乐。”
“那么,去,还是不去呢?”
“去,去,不去更无处可去。”
胡乱在青春期逛了一轮,一无所得。
求真觉得无聊,因问“你可记得一个叫列嘉辉的人?”
“给多一点提示。”
“他是一个英俊斑大的男子,试试回到二十五年前去,当时他只是一名幼婴,可想相貌己十分俊秀。”
啊。
卜求真做梦了。
日历刷刷刷往后翻。
还是上一个世纪的事呢。
一九八五年的夏季。
卜求真刚自大学出去,在《宇宙日报》做记者,那正是她卡叽裤白衬衫用清水洗完脸即上街连口红都懒抹的全盛时期。
一个黄昏,像所有求真没有约会的黄昏一样,她跑到小冰侦探社去消磨时光。
喝一杯琦琦做的香浓咖啡,吃一口琦琦亲手做的美味糕点,绝对是大享受。
小冰侦探社生意一向欠佳,小冰一直优哉游哉。
专等求真这样的朋友上来喝茶下棋聊天抬杠。
那一日两人又争得不亦乐乎。
题目是好人是否有好报。
求真记得她说的是:“每一个人看自己,都当自己是好人,至高至纯,心肠最软,故此都等着好报来临,唉,在别人眼中,尺度不同,阁下也许最老谋深算,损人不利己。”
小冰说:“总有公认的好人。”
“我也身家清白,奉公守法,我算不算好人?”
“话太多了。”
“那儿,装聋作哑,毫不关心是好人?”
“你没有逻辑,同你辩论没有意思。”
“咄!”
这时,小冰示意求真噤声。
求真抬起头来,她听到会客室有人声。
“……请问,郭先生可在。”
琦琦答:“他在,请问贵姓,有没有预约。”
那女声说:“我姓许,没有预约,但,我有介绍人。”
求真记得,许女士的声音非常好听,语气中有一股缠绵之意,即使是报上姓名那么简单的几个字也似欲语还休,十分婉转动人。
琦琦说:“我去看看他抽不抽得出时间。”
啊,有客人上门来了,小冰惆怅,他巴不得他们不要来,名正言顺可以懒洋洋亨受清闲。
推掉他们?好像说不过去,接待他们,又得乱忙,唉,世事古难全。
小冰咳嗽一声。
这时,他们忽然听见幼儿咿咿呀呀的学语声。
求真大奇,孩子?绝少有人抱孩子到侦探社来。
侦探社是不祥之地,试想想,一个人非要恨另一个人恨到要揭他底牌,用作要挟用,才会到侦探社来,这个地方,充满仇恨,儿童不宜。
从来没有幼儿到过这里,小冰好奇,去拉开了门。
他没有示意求真离去,求真又怎么会自动识趣走开,别忘记,她是记者,任何新奇的事均不放过。
门外站着一个少妇,手抱一个幼儿。
求真眼前一亮。
那少妇年纪不轻了,恐怕早已过了三十关门,仍称她为少妇,是因为她脸上的艳光不减,而且,笑容中有俏皮之意。
她穿一件桃红色薄呢大衣,一手抱幼儿,另一手伸出来与小冰相握,自我介绍:“许红梅。”
小冰有点目眩,连忙招呼许女士坐。
反而是求真,可以客观冷静地打量她们母子。
绝对是母子,而且,她极钟爱这个孩子。
为什么?靠观察而来,第一,这年约两岁的男孩体重不轻,起码有十二公斤,可是少妇只需一只手臂,便把他稳稳抱在怀中,可见训练有素,自幼抱惯。
第二,穿着那样考究漂亮的淡色大衣,而不避幼儿小皮鞋践踏,可见把孩子放在首位,不是母亲,很难做得到彻底牺牲。
那孩子转过头来,一见求真,咧嘴便笑,“姆妈,姆妈妈妈妈妈。”
求真如见到一丝金光自乌云中探出,不由得趋向前,“啊,宝宝,你好吗?”
许女士笑道:“他喜欢漂亮的姐姐。”
那孩子的面孔如小小安琪儿。
此时,小冰抬起头来,“求真我有公事,我们稍后再谈。”
啊,终于逐客。
求真依依不舍地离开小冰办公室。
那个幼儿,曾令求真后悔没有趁早生个孩子。
卜求真睁开眼睛。
想起来了。
第二章
夜阑人静,半明半灭间终于把三十五年前的往事自脑海最底部搜刮出来。
那一年,在小冰侦探社邂逅的美妇,正是许红梅女士,那么,那个小小男孩,也就是列嘉辉。
求真自床上坐起来,斟杯冰水喝。
掐指一算,年纪完全符合,时光飞逝,许红梅如今已是一个老妇,而列嘉辉早已长大成人。
当年呀呀学语的小家伙,可将之拥在怀中狠狠地亲他胖嘟嘟面颊的小东西,今日已是壮年人了。
能不认老吗?
求真缓缓坐下。
原来小冰同他们是旧相识,为什么不上前相认,为什么鬼鬼祟祟躲一旁研究人家?
小老郭永远这样高深莫测。
求真把那一次会面的细节完全记起来了。
年纪大了,遥远的事情特别清晰,那日早餐吃了些什么东西,反而不复记忆。
求真记得许女士在小冰办公室逗留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
她等了个多小时,她还没从那房间出来,幼儿也好像很乖,没有作声。
求真有事,回了报馆。
那件事,从此搁到脑后。
到底许女士在密室里与小冰说过些什么话?
求真有点累,可是睡不着,她躺在床上去等天亮。
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半夜三更,特别响亮。
求真知道这是谁。
她按下钮键:“小冰先生,何以深夜不寐?”
丙然是他,“求真,你想起来了吧?”
求真答:“是,我的确见过她一次。”
“岁月无情。”
“是,当年的许红梅,诚然艳光四射。”
小冰感喟,“现在我们都鸡皮鹤发了。”
求真抗议,“我只需略加收拾,看上去不过是个老中年,你们就差得多。”
小冰气结,“对对对,你是小妹妹。”
“小冰先生,那一天,许红梅女士在你办公室里,说了些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