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先是呆呆看着她芙蓉般的笑脸,忽然之间鼻子酸了,双眼润湿,想到当年她自己何尝不是个标致女郎,卡叽裤,白衬衫,一对银耳环,已经叫男生称赞,“卜求真毋须衣妆已是可人儿”,可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求真模了模斑白的鬓脚,忍不住问:“琦琦,你把你自己怎么了?”
小冰一听,立刻顿足,“女张飞就是女张飞。”
“求真,”琦琦婀娜地站起来,“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
“托赖,还过得去,你呢?”
琦琦微笑“不如你,求真,你真做得到优雅地老去,连头发都不染。”她握住求真的手,“我没有勇气,我妄想留住时光。”
“可是你做得很成功。”
小冰叹口气,在一旁坐下。
求真好奇问:“是哪个大国手的手术?几可乱真。”
琦琦笑了,“求真一张嘴活月兑月兑像她那支笔,锋利无比,老友都下不了台。”
小冰冷笑,“有勇无谋,所以她一生成绩止于此。”
求真立刻回嘴,“可是我吃的穿的,也不比你差。”
琦琦诧异,“这同以前的聚会气氛没有什么不同嘛。”
求真却惆怅地答,“有分别,现在斗完嘴,会觉得累。”
琦琦掩住嘴,俏丽地笑弯了腰。
求真到这个时候才由衷地说:“琦琦,看见你真好。”
琦琦作上世纪七十年代打扮,时光倒流,美艳中带些诡秘。
不过,不相干,琦琦的智慧与温柔仍在,琦琦仍是卜求真的好朋友。
琦琦终于解答了求真的疑难,“我的医生,姓原。”
卜求真站起来“啊”地一声,“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原医生。”
“正是他”琦琦笑笑。
“他年纪也不小了吧?”
“我没见到他。”
求真讶异,“怎么会?”
“我已全身麻醉。”
原来如此。
“负责替我接头的人是小冰。”
求真看小冰一眼,他也真肯为她。
琦琦的声音很轻,十分感慨,“在将醒未醒之际,我听到原医生与助手的对话,立刻有顿悟,可是彼时矫形手术已经完成,太迟了。”
“他说什么?”
“他说:‘你看,换得了皮,换不了心,又有什么用。’”
“啊。”
“你瞧,求真,我此刻是多么滑稽,一颗七老八十的心,被闲在少妇的躯壳内,不三不四、不老不小,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琦琦语气中的嘲弄与悲哀是真实的。
求真却上下左右打量她,“之后,你还会不会老?”
小冰“嗤”一声笑出来。
“什么样高明手术都敌不过似水流年。”
求真叹息,颔首。
“求真,你最近的文字越发精练,充满活力。”
“退休后,不计较名利及营业额,压力显著减低,一支笔也活了起来。”
“唉!小小的卜求真也已退休了。”
求真搔搔头,“真不晓得时间统统溜到哪里去了。”
小冰说:“我们这次聚会,大题目就是讨论时间。”
求真诧异,“时间?”
“或是正确地说,讨论一下,时间是否即系缘分。”
求真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一饮而尽。
她笑笑说:“你的意思是,假使有少年来追求琦琦,琦琦会不会接受?”
没想到温柔的琦琦这次抢先回答:“我一定接受。”
“什么?”求真惊异。
“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从未深爱过,我渴望被爱,也希望爱人。”
求真的眼光自然而然看向小冰。
小冰却心不在焉,站起来,“你们慢慢谈,”
求真问:“你到何处去?”
他挤挤眼,“我去看看甲板上有无美女。”
“祝你看得眼红。”
他出去了。
小冰一走,琦琦反而不再谈那个题目了。
求真说:“我猜,在我们心底某处,有一部分,永远个会老,永不停止盼望,亦永不甘心服输。”
琦琦笑:“求真,你有孩了吗?”
求真摇头,“没有。”
“也没有领养?”
“责任一样大。”
“可以寄养在育儿所里。”
“那还不如不要。”
“求真,你始终认真。”
求真讪笑,“哪里,追求完美,又不够力气,落得寂寞下场。”
琦琦拍拍她手背,“我们也到甲板上去看看风景。”
琦琦披上一件黑色大氅,更显得肤光如雪,唇红齿白,她被求真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来”,求真说,“陪外婆散散步。”
才出门,就碰到一位年轻人,看到琦琦,热情地打招呼,爱屋及乌,顺便对求真说:“伯母,走好。”
求真喃喃说:“不是外婆,只是伯母吗?我赚了二十年了。”
琦琦啼笑皆非。
她俩碰到匆匆赶至的小冰。
“正想来找你,求真,过来,过来看这一对男女。”
求真问“就是刚才你叫我看的那对?”
“是,他们又出来了。”
小冰没有回头,但是眼珠子转往左边示意。
求真心中笑,真好兴致。
她把目光朝那个方向转过去。
不错,一男一女。
衣着考究而低调,修饰整洁,他俩正对坐着玩纸牌。
男的约三十余岁,长得好不英俊,求真年轻的时候,像一切少女,喜欢俊男,自订一套评分制度,像这位先生,足可打九十分。
与他玩扑克牌的女子却已白发如银丝,是一位老太太,从脸胚身型看来,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个美女。
他们,可能是一对母子。
孝顺儿子亘古少见,这位先生十分难得。
这么些年了,求真也已炼成一对法眼,一眼瞄过去,她那资深记者灵敏的触觉已将整幅图画收在脑海中,她不觉有何异样。
求真问小冰:“他们是谁?”
“你说呢?”
“母子,好出身,感情也融洽,懂得亨受生活,此刻儿子陪母亲散心,媳妇与孙子稍后齐来会合。”
“说得很好。”
求真看向琦琦,“事实不是这样吗?”
琦琦微笑,“适才何尝不有人把你我当母女。”
求真一怔。
她当然知道都会中有一种男子的职业是服侍年长女性。
不,她摇摇头,人的气质受环境影响,这位俊朗的男士,肯定身家清白。
只见他们扔下纸牌,站起来,走到栏杆另一头
他搀扶着她,她靠在他肩膀上,他宛如玉树临风,但是她已老得瘦弱佝偻了。
“求真,我要你记住两个名字。”
“请说。”
“那男子,叫列嘉辉,那女子,叫许红梅。”
名字相当普通,简直不容易记得住。
小冰再加一句,“他们是情侣。”
求真立刻说:“不可能。”
小冰瞪她一眼,“什么都有可能,永不说没有可能,一声不可能便剔除了科学精神。”
求真忍气吞声,虽然大家都老了,但她始终视他为长辈,求真有个好处,她尊重长辈。
“而且,卜求真你不用脑,你以前曾经见过这对男女,只不过早已丢在脑后。”
求真“啊炳”一声,“小冰先生,我不致如此不济,我若见过那位俊男,什么年份什么地点何种场合,讲过哪些话,保证记得。”
小冰似笑非笑地看着求真,“我打睹你已忘记了。”
求真叫琦琦解围,“琦琦,你管管他。”
琦琦说:“这次我不帮你。”
“什么?”
“你见他们的时候,我也在场。”
求真“哗”一声叫出来,“那是什么年份,咸丰年?”
琦琦笑,“不,没有那么远,约三十五年前,求真,在脑海中搜一搜。”
求真“呸”一声,“三十五年前,那位列嘉辉先生才是三两岁的婴儿,所有小孩都一个样子,这不是考我功课,寻我开心吗?”
“他不是普通的幼婴,你会记得他。”
求真叹口气,“原来你们找我来玩猜谜游戏。”
琦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