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立即议论纷纷。
区姑娘悄悄站起来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过去含笑说:“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沧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个优秀管理人才,你会得成功。”
区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妇还需要才华吗?”
“嘿,做主妇无论在管理时间、人事、金钱上,都非要有三两度散手不可,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你呢,石子,你心头眼角那么高——”
石子给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嗳,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头不语。
“婚后我们会撤到维多利亚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
“决定得那么快,你们有点意外吧?”
“对于喜事,只有欢欣,没有突兀。”
“石子,一班伙计之中,我最关心你。”
“我知道,区姑娘,谢谢你。”
忽然之间,众伙计像是达成了协议,轰然大笑,并且有人到酒吧后取出酒来庆祝。
区姑娘惆怅地说:“看,谁没有谁不行。”
石子点点头,“以后要叫陈老板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会,有什么比福临门更好呢。”
“你去问问他。”已经把自己当外人。
石子大声叫过去,“喂,会不会改店名?”
老陈带头答:“不会不会,名号已经做出来,福临门代表价廉物美,我会将此宗旨发扬光大。”
“听到没有?”
区姑娘点点头,看着店内一台一几,无限眷恋。
她喃喃道:“当初,真挨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听她的掌故,可是开工时间已到,她不得不说:“我要换衣服开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
石子赔着笑,忽然区姑娘伸手模了模她的脸颊,“这张脸,连我看了都喜欢。”
石子叹口气,“没有用啦,还不是做粗工啦。”
“这一关你还是看不破,石子,其实薪水只有比当文员好,蓝领胜白领。”
石子低头转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颗心老是忐忑,直到区姑娘叫“石子电话”,她听到了欧阳乃忠的声音。
“今天不能来接你。”
“啊,没关系,”石子很坦率,“不过每天都想听到你声音。”
“那我一定办到。”
“我接受这个承诺。”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见好了。”
石子尽量收敛脸上欢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点兴奋,故此没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会被取笑,他们必不放过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阅报。
“石子你回来得正好,我读这段文字给你听,写得真好,活龙活现。”
石子边卸妆边问:“关于什么?”
“关于上海。”
石子连忙说:“快读。”
“‘几年没回上海,前几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觉像是掉在粥里。’”
石子一怔,“我妈的信可没那样说。”
“嗳,所有母亲的信都说好好好,我们很好,别担心。”
石子笑,“所有女儿的信何尝不是好到绝点,都报喜不报忧啦。”
“请听,那位作者继续说:熟悉的街道全部变得陌生,到处改道,拆房子,建新楼,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飞尘,雨天溅泥。”
石子惆怅,“那意思是,我们即使回去,也不认得了。”
“还有,交通一团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时的话,那就步行算了,乘车更久,自行车在汽车缝里左穿右插,险象环生……”
石子换上浴袍,躺在床上,“我还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说:“我也是,带着精致小巧的礼物回去,”她语气兴奋,“广邀亲友叙旧。”
石子颔首,“这叫作衣锦还乡,是每个华侨都向往的一件事。”
“真没想到我们也不例外。”
“结婚之前,你与阿麦总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么知道?”李蓉有点忸怩。
石子笑,“想当然耳。”
“我已经在为礼物头痛了,买些什么好呢,世上并无价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选。”
“如果可以经一经香港就好了,一于同阿麦商量。”
“婚后,还打算工作吗?”
李蓉摇摇头,“已与麦谈过,他叫我留在家里听电话,做他秘书,替他算帐,他怕我受气吃苦。”
石子说:“看他多疼你。”
李蓉吁出一口气,“可不是,总算碰到一个不怕负责任的人。”
“真替你高兴。”
“石子,你呢?”
“我还有一年功课,好歹读完课程,届时拿了文凭及身分证,找到工作,把母亲接出来。”
“那么,”李蓉看着她,“婚姻是要暂且搁下了。”
“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
李蓉说:“石子,也别太挑剔。”
“谢谢你的忠告。”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请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应当照顾自己,我已教会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岁小孩还不会扣扣子,像什么话,菜在锅里都不懂得盛出来,坐着干挨饿,都是给愚仆宠的。”
石子讶异,“悠然愿意学吗?”
“我还教她戴手套,学会了不必求人,他们已经够幸福,可记得我们幼时还得学冲热水瓶,那多危险。”
“环境造人。”
“可是优良环境不应制造废人,洋童就什么都自己来,剪草派报纸看顾婴儿,我劝写意与自在也向这种好风气学习。”
“何先生怎么说?”
“谁看得见他,每天拨电话来说上三五分钟已经很好。”
石子遗憾,“我可从来没想到要教他们独立。”
“他们现在总算知道卫生纸用完了可以到储物室去拿来装上。”
“不是有马利吗?”石子不忍。
“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夹买菜煮饭。”
“那你呢?”
“我负责教他们照顾自己,石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最终跟着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双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却又决定做归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欢阿麦。”
“看得出来。”
她取出绒线与织针,“来,石子,教我。”
石子觉得她欠阿麦这个人情,帮李蓉将毛衣开头。
李蓉聪明,一下子学会,头头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讶异问:“一切都顺利,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转过头来,“就是太过风平浪静,才叫人担心,我的一生,从来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刚合上眼,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女子迎面而来,长发、污垢满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体,一只脚有鞋子,另一只脚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伤。
走近了,发觉女子全身有肿块,肿块上布满针孔,啊,怪不得如此肮脏沦落,原来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脸,石子一惊:“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梦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来。
李蓉说:“我听见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点点头。
“你总得学会忘记她。”
“实在不能够。”
李蓉叹口气,“生离死别,在所难免。”
“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结局。”
“可是很明显地,她的要求与你我不一样。”
半晌,石子说:“睡吧。”
第二天,欧阳乃忠爽约,他说:“何四柱回来了,有事同我商谈。”
石子有点失望,“那我们再联络吧。”
电话迅速再次响起。
“石子,这是何四柱,劳驾你上来一次好吗,你还有薪水在我这里。”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气仍然干燥,却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热,上山之路不是那么难挨了。
何四柱气色上佳,见到石子,热烈欢迎,当她像老朋友一样,这是何四柱最大优点,他完全没有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