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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家明与玫瑰 第20页

作者:亦舒

“她后来写给我一封中文信,给家母扣了起来,终于看到了,我哭了一场。她倒真爱我,只当我是一个水手。家里多少女人围住我,不过因为将来我是承继船公司的。”

“可惜她没有这个福气。”我静静的说。

“王小姐,你为人为到底一一”

“不,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大家别提。”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气,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软了。这到底是安娜心爱的人,至死还爱着的人。可怜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女乃油色的皮肤,浅褐色的眼睛,如云秀发,才二十岁。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诉我,她现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惊,他还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牵牵嘴角,“我知道这很错,我并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们中国人……我没有爱她爱到愿意舍弃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没想到要那么做,不过我想见一见她,把事情说明白了,要是她愿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层房子,让她住在英国,我可以来看她,我想对她好一点。”

这个男人对她还有一点感情吗?就是这么一点?

他并不知道她傻兮兮的为他死了呢。

我看着张家明的脸,忽然之间眼泪就淌下来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过几个月前,安娜还坐在那里,太阳洒在她身上,她起劲而愉快地,絮絮诉说着她的将来,她的希望。她的快乐建筑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并没有遵守他的诺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条手帕掩住了脸。

“安娜跟我说起过你,她说她认得一位中国小姐,是读大学的,问我愿不愿意见你,我……只当她开玩笑,恐怕那中国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么能是大学生呢?所以没来见你。或许她现在又重操旧业了,或者她结了婚,我总得见她一见,谢谢你。”

我缓缓的说:“你不必费心了。”

“为什么?”

“你不必费心,你也不必赎罪,她不过是一个妓女,而且太年轻天真了一点,她两个多月没得到你音讯,急得觉睡不着饭吃不下,收到那封电报,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她满以为张家明死了,她也该死,谁晓得你还好好的活着,倒得感谢令尊,打了那么一个电报,成全了她——她至死还在做梦,以为张家明是死了才断了音讯的,并没有变心,大概死得并不痛苦,比活着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儿子,别真的应了才好。”

我的声音是平静的,沉着的,一点激动也没有,好像在数帐簿一样,我自己都吃惊。

张家明一下子听到这个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梦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女子存在,对于一个公子,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是一个大打击,他难道可以向冥冥之数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会儿,他混身颤抖起来,然后他说:“好,很好,我张家明活一天记得一天,我害死过人命。”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坐着。

我也坐着。

春天在窗外。

他来了,迟了一整个季节。他如果早点来,安娜会得妥协的,她是那么的爱他,但是我却情愿她死了。俗云好死不如恶活,但对于安娜这种女孩子,死了倒是干干净净,了无牵挂,活着干什么?等这个男人来,来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后张家明站起来,他平静的说:“王小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我送他到门口,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上了他的车子,开走了。

以后我没有再看见过他。

他大概回了家。

案亲拥有一间这么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难道还怕寂寞不成?说来说去,天下没这个道理,他的确是有苦衷,不能娶这个利物浦妓女,莫说他家财千万,就算普通家庭的儿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这样的异邦女子。

只是安娜实在太激烈了一点。

她死前甚至没有来找我。

棒了几个月,我考完试,毕了业,回到家里,正好是暑假,过得很舒服,也不急于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着,养回在外国消耗掉的元气。

闲时也看看报章杂志,一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一段新闻标题。

“亿万富翁船业大王之子飞车失事堕尸山崖。

他叫张家明,报纸说。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报纸说。才二十五岁,报纸说。车子向山崖上直飞出去,报纸说。

我不相信他是为安娜,谁会相信呢?

也许他对于生活厌倦了,这是种抗议的形式。

也许汽车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样事,我是知道的,他临死那一刹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脸,她的大眼睛,她的憨态,她的笑意。

啊!安娜虽然是一个妓女,那种神情却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报纸。

我想我该忘了这个故事了。

这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世界上亿亿万万的人,哪个人没有一、两段故事啊,说之不尽,听之不尽啊,有什么稀奇?

翻过这一页,明天我又得说另外一个故事了。

楼上楼下

本来咱们这层宿舍,是男生宿舍,好好的男生宿舍。不知哪个天杀的教官大概是怕老婆,提倡男女平等,于是乎这层宿舍便变了男女混合宿舍。一楼是女生,二楼是男生,三楼又是女生,四楼……三文治似的夹缠不清。

别以为混合宿舍是风流繁华地,才怪,自从搬来了女生,此地没太平过。

本来穿内裤可以走遍全整大厦的,现在不行了,现在要端正服装。不是怕女生不好意思,她们脸皮才厚呢!见了男生,上上下下打量,眼光不该集中的地方,就瞪着看,是咱们男人怕难为情,唉,若,说之不尽。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乒乓球桌子,她们占了;起坐间,她们在大讲大笑;网球场,是她们晒太阳胜地,吱吱喳喳,没完没了,我是见了便避,避之则吉。

如此春去秋来,数个寒暑,居然相安无事,皆是我避之有方,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正确也。

我住二楼九号房。

按活节后,不知搬进来一个谁。

这个谁在我顶上三楼住,当然是个女的,这个女人可恶,每天早晚,铁定六点一刻,起床洗脸刷牙,不知道为什么,楼板薄是可能,尽听到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吵得我自床上跳起来。

这女人有毛病,大学九点半才上课,六点一刻起床干吗?吵得楼下的人不得安眠,我也算得用功了,准七时半起床,被她这么一吵,等于强逼我也六点一刻起床,几个月下来,因睡眠不协调之故,体重大减,不胜其苦,想要求调房间,又没空房,真是不胜其扰。

我投诉于有关当局,当局曰:“不可以个人之敏感而干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请参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私人妨碍’科。”

吹涨。于是我呆呆地忍受着楼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

我心里暗恨着她,于是去查她的名字。三楼九号——F.MUCHI。我一呆,这是哪一家的姓?日本人?中东人?可恶,幸亏不是中国人,方便我行事。

正在那个星期六,所有的女生都欢天喜地的出外约会去了,宿舍空了八成,我大喜,取出打字机,准备起码作其七八页论文,楼上就震天价响起来,有人敲钉子。

我看钟,五点半。

不可忍耐的可恶,我放下打字机,冲上楼去,朝九号房就一阵大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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