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後來寫給我一封中文信,給家母扣了起來,終于看到了,我哭了一場。她倒真愛我,只當我是一個水手。家里多少女人圍住我,不過因為將來我是承繼船公司的。」
「可惜她沒有這個福氣。」我靜靜的說。
「王小姐,你為人為到底一一」
「不,我跟你什麼關系也沒有,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過去的事大家別提。」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楮里的神氣,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軟了。這到底是安娜心愛的人,至死還愛著的人。可憐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女乃油色的皮膚,淺褐色的眼楮,如雲秀發,才二十歲。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訴我,她現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驚,他還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著他。
他牽牽嘴角,「我知道這很錯,我並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們中國人……我沒有愛她愛到願意舍棄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沒想到要那麼做,不過我想見一見她,把事情說明白了,要是她願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層房子,讓她住在英國,我可以來看她,我想對她好一點。」
這個男人對她還有一點感情嗎?就是這麼一點?
他並不知道她傻兮兮的為他死了呢。
我看著張家明的臉,忽然之間眼淚就淌下來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過幾個月前,安娜還坐在那里,太陽灑在她身上,她起勁而愉快地,絮絮訴說著她的將來,她的希望。她的快樂建築在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並沒有遵守他的諾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條手帕掩住了臉。
「安娜跟我說起過你,她說她認得一位中國小姐,是讀大學的,問我願不願意見你,我……只當她開玩笑,恐怕那中國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麼能是大學生呢?所以沒來見你。或許她現在又重操舊業了,或者她結了婚,我總得見她一見,謝謝你。」
我緩緩的說︰「你不必費心了。」
「為什麼?」
「你不必費心,你也不必贖罪,她不過是一個妓女,而且太年輕天真了一點,她兩個多月沒得到你音訊,急得覺睡不著飯吃不下,收到那封電報,一時想不開,自殺了,她滿以為張家明死了,她也該死,誰曉得你還好好的活著,倒得感謝令尊,打了那麼一個電報,成全了她——她至死還在做夢,以為張家明是死了才斷了音訊的,並沒有變心,大概死得並不痛苦,比活著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兒子,別真的應了才好。」
我的聲音是平靜的,沉著的,一點激動也沒有,好像在數帳簿一樣,我自己都吃驚。
張家明一下子听到這個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夢也沒想到天下還有這等女子存在,對于一個公子,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真是一個大打擊,他難道可以向冥冥之數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會兒,他混身顫抖起來,然後他說︰「好,很好,我張家明活一天記得一天,我害死過人命。」
他蒼白著臉,一言不發的坐著。
我也坐著。
春天在窗外。
他來了,遲了一整個季節。他如果早點來,安娜會得妥協的,她是那麼的愛他,但是我卻情願她死了。俗雲好死不如惡活,但對于安娜這種女孩子,死了倒是干干淨淨,了無牽掛,活著干什麼?等這個男人來,來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後張家明站起來,他平靜的說︰「王小姐,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我送他到門口,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上了他的車子,開走了。
以後我沒有再看見過他。
他大概回了家。
案親擁有一間這麼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難道還怕寂寞不成?說來說去,天下沒這個道理,他的確是有苦衷,不能娶這個利物浦妓女,莫說他家財千萬,就算普通家庭的兒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這樣的異邦女子。
只是安娜實在太激烈了一點。
她死前甚至沒有來找我。
棒了幾個月,我考完試,畢了業,回到家里,正好是暑假,過得很舒服,也不急于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著,養回在外國消耗掉的元氣。
閑時也看看報章雜志,一天早上,我打開報紙,看到一段新聞標題。
「億萬富翁船業大王之子飛車失事墮尸山崖。
他叫張家明,報紙說。
車上只有他一個人,報紙說。才二十五歲,報紙說。車子向山崖上直飛出去,報紙說。
我不相信他是為安娜,誰會相信呢?
也許他對于生活厭倦了,這是種抗議的形式。
也許汽車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樣事,我是知道的,他臨死那一剎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臉,她的大眼楮,她的憨態,她的笑意。
啊!安娜雖然是一個妓女,那種神情卻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報紙。
我想我該忘了這個故事了。
這不過是別人的故事,世界上億億萬萬的人,哪個人沒有一、兩段故事啊,說之不盡,听之不盡啊,有什麼稀奇?
翻過這一頁,明天我又得說另外一個故事了。
樓上樓下
本來咱們這層宿舍,是男生宿舍,好好的男生宿舍。不知哪個天殺的教官大概是怕老婆,提倡男女平等,于是乎這層宿舍便變了男女混合宿舍。一樓是女生,二樓是男生,三樓又是女生,四樓……三文治似的夾纏不清。
別以為混合宿舍是風流繁華地,才怪,自從搬來了女生,此地沒太平過。
本來穿內褲可以走遍全整大廈的,現在不行了,現在要端正服裝。不是怕女生不好意思,她們臉皮才厚呢!見了男生,上上下下打量,眼光不該集中的地方,就瞪著看,是咱們男人怕難為情,唉,若,說之不盡。世風日下,道德淪亡。
乒乓球桌子,她們佔了;起坐間,她們在大講大笑;網球場,是她們曬太陽勝地,吱吱喳喳,沒完沒了,我是見了便避,避之則吉。
如此春去秋來,數個寒暑,居然相安無事,皆是我避之有方,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正確也。
我住二樓九號房。
按活節後,不知搬進來一個誰。
這個誰在我頂上三樓住,當然是個女的,這個女人可惡,每天早晚,鐵定六點一刻,起床洗臉刷牙,不知道為什麼,樓板薄是可能,盡听到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吵得我自床上跳起來。
這女人有毛病,大學九點半才上課,六點一刻起床干嗎?吵得樓下的人不得安眠,我也算得用功了,準七時半起床,被她這麼一吵,等于強逼我也六點一刻起床,幾個月下來,因睡眠不協調之故,體重大減,不勝其苦,想要求調房間,又沒空房,真是不勝其擾。
我投訴于有關當局,當局曰︰「不可以個人之敏感而干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請參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私人妨礙’科。」
吹漲。于是我呆呆地忍受著樓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
我心里暗恨著她,于是去查她的名字。三樓九號——F.MUCHI。我一呆,這是哪一家的姓?日本人?中東人?可惡,幸虧不是中國人,方便我行事。
正在那個星期六,所有的女生都歡天喜地的出外約會去了,宿舍空了八成,我大喜,取出打字機,準備起碼作其七八頁論文,樓上就震天價響起來,有人敲釘子。
我看鐘,五點半。
不可忍耐的可惡,我放下打字機,沖上樓去,朝九號房就一陣大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