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慢慢喝了我的咖啡,侧着脸,就睡着了。
我看得到她脸上细细的汗毛。
那三个男的开始闹到空中小姐苏珊那里去,说有乘客失踪。
我对苏珊说:"这女孩子被他们烦死了,躲在这里,你对他们说,她换了位子,不想人打扰,请他们别吵。"
空中小姐说了,他们怏怏的坐下来。
苏珊轻笑说:"家明,你一直眼角高,找不到女朋友,如今这个女孩子实在不错,别放弃机会啊!这是你最后一班机,我帮你一个忙,不用你当更如何?你请我吃饭。"
我说:"这怎么可以,你不会累坏么?"
"不要紧,不是我一个人,我们大伙替你。"
"我请吃饭不要紧,这个人情——"我看看身边的明珠。
"算了,家明,你认了吧,一见钟情,你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你错过这机会,后悔一辈子,你还有十四小时可以做功夫。"
"我不是有功夫的人。"我苦笑,"她在睡觉。"
苏珊摇摇头,"你这呆子。"她走开了。
我看看身边的女孩子。一见钟情,一见钟情?
她没睡多久就醒了。
她说:"做梦,回到了家。"声音小小的。
"还有十多个钟头就可到家了。"我说。
"飞机顶难坐,你们是怎么过的?一天到晚如此。"
"我不是说了吗?"我答。
"没有呀。"
"我要吃饭呀,吃饭难呀。"我笑,"不在飞机上怎么办?我又不像你们千金小姐,菜来伸手,饭来开口。"
她笑,"对不起,你偏偏看错了,我不是千金小姐,我的生活费与学费都由奖学金负责,回家机票是暑假在工厂赚的,哈哈,我可不靠谁。"
我眼睛瞄一瞄她的白金表。
"这不算,"她抢着说,"这真不算,这是舅舅送的——"
我已经肃然起敬,"我看错了,对不起,请问你在哪间大学?"
"伦敦大学。"
"哪个学院?"我问。
"皇家学院。"她说,"我读物理。"
"天呀,"我说,"我报的名也是物理。如今我岂不是比你低班?"在天有这么巧的事。
"快叫师姊,"她乐了,"叫师姊。"
"你几年级了?"我问。
"第二年刚读完。"
"唉,比我高两年。"我说,"我九月去入学。"
"那有什么关系?"她笑,"你放心,只要你肯叫我一声师姊,我决不欺侮你。"
"功课难吗?"我问。
"难个鬼!"她呶呶嘴,"你看看那两个宝贝就知道了,功课真那么难,他们还升得了班?"
我笑了,这倒是一枚定心针。
我接着又犹疑的看着她,女孩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念物理呢?
"是啊,你一定在想,她怎么念物理?什么道理?可是我喜欢科学,文学婆婆妈妈的,好,没个标准,不好,也没个标准,谁看少一本书也不会死掉。你看电灯,没有它多不方便?《红楼梦》再好,也是奢侈品——多少人懂得看呢,谁又天天看呢,你别误会,我是头一个爱看《红楼梦》的人——"
天啊,她这样的女孩子,看《红楼梦》干什么,《红楼梦》是嫁不出去老姑婆看的。
"你大概又在想——"她笑。
"对对,全被你猜中了,跟你在一起,想心事都没自由。"
"你在想:唷,这人也配看《红楼梦》?她才不配,哈哈哈。"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
忽然她那个洋人男同学走过来发现了她,悻悻的说:"明珠,原来你躲在这里,你快点坐上来吧。"他狠狠的瞪了我几眼。
我实在心虚,俗云:"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凭什么霸住明珠,叫她陪我坐?故此我不出声。
明珠说:"我不前去,你们自己管自己坐好了,别管我,我喜欢坐这里。"
那洋人沉不住气:"明珠,我花了两百镑陪你回香港,你这点面子不给我?"
我想:洋人也很狡猾,如今变了他为明珠"花两百镑"了。
明珠一沉脸就说:"你说的好听点!我怎么花了你两百镑?我用机关枪指住你的?两百镑是你自己买了飞机票,你现在坐在飞机上,你再不闭嘴,我控告你出言恐吓罪。"
洋小子脸上从青转到红,由红变白,终于一声不响的回到前面去。
明珠跟我说:"你瞧瞧,这就是大学生,幸亏我一杯咖啡也没喝过他的,不然他刚才就说:'我为你花了两百多镑零一杯咖啡的钱……'"
这女孩子是非太明白了,一张嘴也够厉害,然而这种外国小子活该,自讨没趣。
"你可别笑我。"明珠说。
"我怎么会笑你,"我说,"笑也笑这班男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唉,别笑他们。"她说,"大概我是有点毛病,怎么他们不去跟别人,偏偏跟着我?"
"又一个过来了。"我说。
那一个真是五短身材,猪肺似的一张脸,两只眼好似两道线一般,眼神恶阴阴的,厚嘴唇颤抖着,他看完了我,转头去看明珠,看完了明珠,又看我,接着两只手握着,指节发出"格格"的声音来。
我叹口气,他还会功夫?不中用,会飞天遁地也没有用,明珠不喜欢他。
明珠也在叹气。
那人开口说:"明珠,我是为你好,你老喜欢小阿飞——我照顾你多好,你偏跑来跟小阿飞坐——"
听了半晌我才发觉我已被拨入"小阿飞"分类去了,我还顶受宠若惊。
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明珠,我对你好,你要听我的话,我是真想娶你的,我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向父母申明,我要娶你,我们正式结婚,谁反对也没有用。你等我,你等我五年,等我拿到博士,我们就结婚。"
我听得发呆。
即使是白痴,说话也该有纹理一点。
明珠啼笑皆非的坐着,眼睛看着机舱顶,一声不响。
我看他这张肿肿黑黑的脸,看他怎么下台。
"你看你,你跟飞机上的侍应生坐在一起干什么?这种人有什么出息?这种人——"
我开口了,"先生,请你尊重你自己,请你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他眼光更恶毒了,他看着我,"你是谁?"
明珠说:"他是谁不关你的事,请你闭上嘴,离开这个角落,好不好?"
"你是谁?"他还在问。
这人的智力像四岁的小孩子一样。
终于那个洋小子又回来,把他拉拉扯扯的拖回去,洋小子说:"老曾,没希望的了,你看开一点吧,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闹出事情来,没意思。"
我看看明珠,倒给她一杯白兰地,回来的时候,她第三个追求者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位子上。
我只好坐在另一边。
明珠接过我的白兰地,连忙道谢。
我听着这个餐馆老板的儿子又该说些什么话。这男孩子的样子倒还长得不错,头发长长的,有点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样子,红白大花的衬衫,外加一件绿色发亮的丝绒夹克,一条格子裤,仿佛刚从马戏班走出来。
他正用牙签剔着牙,把牙缝里的秽物随口吐在地上,真正令人作呕,一只脚跷在半空,得意的抖着。
我瞧着大气也不敢出。明珠好不倒霉,她没去惹这些人,这些人倒找上她头去,幸亏打发他们也容易,她一个不理不睬,问题也就解决了。
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念书,碰到的"有可能性"的男人,大概只有这三种人吧?其实换个普通点的女子,也心满意足了,一个是外国人,多少女人爱轧洋人。一个是未来博士,有些女人听见"博士"就昏了半截,还管是猪头羊头呢,这一个既然父亲开餐馆,生活当不成问题,可是明珠是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