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明日可到码头与苦力争一朝夕。”
“永实,你对我请尊重些。”
永实把她拉到镜子面前,“看,看清楚你自己,多么可笑,三十多岁的人,穿着十多岁的衣服。”
芳契气鼓鼓他说:“你是我所知道唯一不崇拜青春的人。”
“不见得,只有少许毫无自信浪掷生命的人才怕年华逝去,芳契,你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芳契生气,“我以为你一旦了解真相便会对我冰释误会。”
“刚相反,我对你非常失望,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永实语气有点儿无措。
“你可以拥抱我跟安慰我。”
永实到这个时候,才勉强笑起来,把芳契拥在怀中。
第七章
那感觉是陌生的,这不是吕芳契的身体。
很多时候,过马路。跳舞,永实都有机会揽到芳契的腰身,松且软,他喜欢那感觉,也已经习惯,此刻在他怀抱中的芳契明明是个少女,他不自在地放开手。
靶觉是难解释的一回事。
芳契说:“你知道我一直有遗憾。”
“我可不当那五年是一个障碍。”
“你家人呢?”
“爱不得够,才借口多多。”
话还没说完,电话铃便响起来,说到家人,家人便到,是芳契的大姐。
“小芳,你最近去看过母亲没有?我很担心她的状况,上午同她通电话,她坚持前两日见过小阿固,这是不可能的事,两地乘飞机要十八小时,老人家倘若忽然糊涂,怕是一种不吉之兆,你赶快送她到医院检查一下。”
芳契捧着头唯唯诺诺。
“小芳,你应该与母亲接近点儿。”
芳契的容忍力比从前差得多,忽然说:“为什么,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假如这是主要理由,那么,明天我也可以移民。”
“我不过请你注意母亲的身体。”
“你要是有你表现的一半那么孝顺,你就该终身不嫁服侍老母。”
“不可理喻!”大姐摔掉电话。
永实问她:“这种争吵是必要的吗?”
“别管我的家事。”
“我所欣赏的成熟。婉曲、肯为大前提着想的吕芳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看你,动不动生气闹憋扭争口舌便宜,这算什么?”
“我累了,忍气吞声这些年,紧守岗位,任劳任怨,久了好像活该吃苦似的,为什么我要那么懂事,为什么我不能同他们一般见识,为什么我不能斤斤计较?”
必永实冷冷看她一眼,毫不动容,“因为你是吕芳契,你是个榜样。”
“笑话,我也薄有积蓄,干吗要早睡早起,辛勤工作,母亲又不是我的私伙,嘘暖问寒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必永实诡异地看着她,“你惨了,芳契,你现在兼备新中年的唠叨与少年人的愤怒,不但一无是处,且讨厌非凡。”
还没有说完,芳契已经抓起一只大花瓶,刚想兜头兜脑摔死关永实出口气,谁知猛地想起手上是拉利克水晶,理智上不舍得,只得半汤半水地放下它,关永实说得对,她一点儿也不可爱,既无年轻人的坦率诚恳,又失去中年人圆滑老练,两头不到岸。
她伤怀地站在一角发呆。
永实这时不忍心,又来哄她,“他们给你几个愿望,能不能把我也变成十七岁?”
大姐的电话又来了,这次她说:“你讲得好,我也有责任,我已经订妥飞机票,明天一早飞回来探访母亲。”
芳契急道:“大姐,你别忙,母亲没有事,由我来照顾她好了——”
大姐打断她,“我同小阿囡一起返来,母亲好像很牵记她。”
芳契一叠声叫苦,永实把手叠在胸前微微笑。
他说:“假李鬼要碰到真李逵了。”
“关永实,你给我滚出去!”
他摇摇头,“你所有的,也不过是我,我走了,你靠谁?”
“我不要你的同情怜悯。”
永实吐出一口气,“我猜你说得对,我不羡慕你。”他转身去开门。
芳契至为震惊,她没有想到永实的反应如此奇突,人不同电脑,信然。
芳契有种感觉,她可能会弄巧反拙。
世人太崇拜青春,商品千方百计要使人看上去更年轻更活泼,化妆品。衣服、健身用品。健康食物,都意图令顾客长春不老。
尤其是女性,为着瞒那三五七岁,出尽百宝,丧尽尊严,试想想:一个人竟以自身的年纪为耻,多么匪夷所思。
人对人最大的恭维,往往是“你又年轻了”,“你同班同学看上去似你母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芳契受生活中这种畸型现象影响,也渴望越活越回去,没想到关永实不吃这一套,他是例外。
他是那种罕有的、不抗拒、不力争。情愿优雅地老去的人。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我一直觉得你是头发白了任它去打理清洁算数的那种潇洒自在人,芳契,告诉我,这是一宗意外,完全出乎你意料。”
芳契不能诬告光与影。
她说:“我们俩人都需要静一静。”
“你讲得对。”
永实离去。
芳契内心闪过一丝恐惧,她可是要失去他了?
大门关上后小小客厅显得分外冷清。
她把头发挽起,梳成一条马尾巴,坐下,点一枝烟,凝思,她不折不扣做了一个老人精,失去工作,失去男友,换回泡泡糖、小白袜。
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旁人很难估计她的得失。
芳契躺在沙发椅上,在陌生人眼中,这活月兑是不良少女写真:烟,酒、懒洋洋。
身体上所有的表面伤痕都已经褪去,心灵上的疤与痂却依然累累重重,午夜梦回,仍然会想起太多不如意事,永实说得对,只有他是她生活中的亮光,他从未试过叫她流泪伤心或是害怕。
她干掉手中醇酒,叹一口气,走到露台上,抬高头,看到一弯冷月,正在惆怅,忽然看到关永实的车子驶回来,停下。
芳契似少女般冲动,匆匆地奔下楼去迎接他。
走到停车场,永实正在锁车门,转过头来,看到芳契,连忙把外套搭在她肩上,怕她着凉,现在的芳契处处要人照顾,不能与他平起平坐了,永实十分唏嘘。
芳契笑嘻嘻地问:“这次回来,是否意味你思想已经搞通?”
“才怪,我有个消息要向你报告,家父家母决意到本市来拜访吕芳契小姐,请问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人?”
芳契一怔。
“本来是好消息,现在变成坏消息了。”永实轻轻说。
“我不能要求全世界人喜欢我。”
“这是愤怒青年在六十年代最常用及最糟糕的借口。”
“永实,放过我。”芳契苦笑。
“让我们上楼商量这件事。”
芳契一模口袋,永实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忘记带锁匙,已被关在门外。她冒失。轻率,一如少年人,真该死!以前,被照顾的往往是他,芳契无微不至的堵塞他的小缺点小纰漏,现在,什么都反过来了。
永实冲口而出,“我才不要做保姆。”
芳契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挥舞拳手,“你胆敢忘恩负义,你是我带大的,此刻也是反刍的时刻了。”
永实摇头叹息,“到我那边去吧!”
芳契索性穿上他的外套,不伦不类地上车。
两人想法不同,永实觉得芳契似小泼皮,太难应付,同时,他也不想应付她。
芳契却想起有一次,她与他在家做报告,听见冰淇淋车子音乐响起,永实冲出街买冰条,她跟着出来,两人都忘却带锁匙。
她多么高兴她同永实一样糊涂,两人吃饱冰淇淋之后,爬水渠进屋,惊险百出,攀住二楼窗框。差些儿扭到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