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实静下来。
一点儿都不错,这是芳契骂人的姿势与语气,她学得有七成似,讥笑他人的缺点太容易了,漠视他人的优点也太便当了。
必永实皱起眉头看着她,“对不起,我不能送你,我有正经事要办。”他去打开大门。
芳契不想再说,让他静一静也好,事情来得太突然,他需要时间。
芳契驾车离去。
她忘记取大衣,午夜飞行的香气越来越浓,关永实坐立不安。
皮夹子被她取走,那帧小照却留了下来。那是在地铁站即影即有摄影亭内拍摄的,颜色已褪掉一半,纸质粗糙,两人却笑得十分欢畅,他趁机器拍到第三张的时候挤进亭子内与芳契合摄,没想到她把它保存在皮夹于内。
永实掏出自己的钱包,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芳契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混身的精力像是无法发泄,她暗暗吃惊,真怕身不由主,会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来,试想,把这股蛮力纳人正轨,岂非万夫莫敌。
回到公寓,推门进去,猛一抬头,看见镜内一个人影,刹时间还以为哪里来一个陌生的少女,看仔细了,才知道是自己,不要说别人,连吕芳契都不认得吕芳契。
看着簇新的身体,芳契感慨万千,当时不知道珍惜,暴吃暴喝,捱更抵夜,陷自身子不义,现在有第二次机会,她轻轻抚模双臂,非要好好当心不可。
她轻轻坐下来,月兑去鞋子,看到小小足趾,不穿袜子都不会觉得难为情,奇是奇在小时候认为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不觉稀奇。
芳契吁出一口气。
走到书房,按着电脑,那股特别强烈的绿光已经消失,光与影大概已在度过愉快的假期后离去。
芳契好不想念他俩,相识不过短短一段日子,他们对她的了解却比地球上任何朋友深切,他们有恩于她,却不思报酬,因无利害冲突,故可坦诚相见。
芳契唏嘘。
这时候老板秘书的电话追上来,“吕小姐,提醒你,下午四点钟你要到公司来。”
“知道了,我记得。”
“吕小姐办事我们最最放心。”
芳契换上一件小小皮夹克,轻松地回办公室去,打算吓全人类一跳。
没有什么芳契不满意,除了关君不接受她的追求,关君甚至不接受她是她。
接待员请她到会客室等。
她说:“马利,我是吕芳契。”
马利看了看她,会错了意,“我们已经截止招考练习生。”
芳契只得取起电话,拨进去,同她老板说:“我在会客室。”
“闹什么玄虚?”
“见面才讲。”
她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只见大班过来扶着门框,对她视而不见,转头问马利:“吕小姐在哪里?”
芳契过去轻轻搭住她肩膀,悄悄说:“我在这里。”
她一转过来,看到芳契,张大嘴巴,硬是合不拢来,下巴的韧带像是坏掉了。
芳契离她很近很近,她嘘了一口气,顺手关上会客室门。
“我是芳契,你记得吗?头一次来见工的芳契。”
她渐渐想起来,许久许久之前,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始自大学出来,冒昧到华光毛遂自荐……
是,这是芳契,错不了,她记得,她问:“但时间已经过去,当中发生许多事,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也在场。”
“但是你好像往回走了十年。”
“没有,我没有往回走,我知道相信这个故事会有点儿困难,但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身体的年龄往回走,我的思想没有。”
她老板倒是个聪明人,“你的意思,我俩没有代沟,交流毫无问题。”
看!芳契慨叹,她统统明白,关永实还不如她。
只见她坐下来,“我不管你外型老女敕,可是,这是如何发生的,你碰上了外星人还是怎么样?”
听,听,明白人就是明白人,不用解释也明白,不明白的人就是不愿意明白,说破嘴皮也不管用。
“你肯定你喜欢这个样子?青春不是一切,你可以相信我,芳契,你可有想过这也许是自寻烦恼?”
芳契答:“已经来不及了,帮我的人不知道犹疑是地球人性格最大的特色,他们没有让我详加考虑。”
“但是,”对方静下来,“即使想清楚,你还是情愿要这个新的身躯吧?”
芳契不知道,她神色凝重地抬起头,刚想把事情经过向这位亦师亦友的老板说清楚,会客室的两扇门被蓦然推开,来人是关永实。
他一看到吕芳契便低声嚷:“又是你。”
芳契忍不住苦笑同第三者说:“他终于看腻了我,希望我天天换一个样子。”
必永实指着她说:“你说你是吕芳契,那么,以前那个吕芳契在哪里?”
芳契指一指小必的胸膛,“做论文用这种楔而不舍的态度还差不多,永实,我还以为我俩的感情已超月兑查根问底。”
“不,我同芳契感情基础建于了解,我现在不认识你,你是一个陌生人。”
芳契的老板叹一口气,“你们需要独处。”她要退出。
“不用,”小必说,“我要彻查这件事。”
芳契唤住他,“慢着,这是我家门匙,在聘用私家神探之前,你先去书房阅读电脑纪录,自然明白。”
必永实犹疑片刻,才接过锁匙,拂袖而去。
芳契坐下,用手捣着脸。
老板同她开玩笑,“漂亮的少女,你缘何悲伤?”
“去你的!”
“看情形,关永实所喜欢的,实在是旧日的你。”
芳契深深吸进一口气,“我在华光的职位没有问题吧?”
她老板为难地看住她。
芳契大吃一惊,“你说过只讲能力,不讲外形。”
“小姐,即使同事们接受事实,外头的客户会怎么想?有许多技术性的问题有待克服。”
嘿,时穷节乃现,“你妒忌我,所以留难我。”
只听得老板慢吞吞笑道:“谁说不是,非要付出适当的代价不可。”
芳契一时不知是真是假,脸色大变。
“你让我把细节打通,便知会你复工,对了,那电脑纪录,最好也给我看一遍,好奇心谁人没有?”
芳契哭笑不得。
“你打后门溜吧!别骚扰我员工的情绪,”她拍拍芳契的背脊,安抚她,“我会作出适当安排。”
芳契走到街上,才发觉她失去的也不少。
她的事业,她的感情,都起了变化。
彼时虽然抱怨生活平淡沉闷,一切按部就班,什么都在意料之中,但胜券在握,信心十足。
现在她仿惶。矛盾。踌躇,一如少年时,原来心灵与不可能完全分家。
芳契疲倦了。
回到家中,她用力按门铃,小必来开门给她,一见芳契,他神情困惑,疑幻疑真:“他们把你怎么了?”
芳契叹一口气,“别误会,他们是好人。”
“分明把你当作实验品,太不负责任。”
“这是我的梦想,他们实践了我的愿望。”
“芳契,你不过是说说而已,每个人在极端劳累的时候都会突发牢骚,你并非真的想回复青春。”
芳契说:“我害怕身体一日比一日老丑,我怕它衰竭,我怕它不中用,我怕它有一日崩溃,而我活泼的灵魂却要与它陪葬。”
“芳契,这是生命的自然现象,无可抗拒。”
“芳契你叫我芳契,永实,你终于承认我是芳契。”
永实说下去,“照光与影的说法,你将重复十七至三十四岁这一个环节,之后,还不是照样衰老死亡,你并没有赚得什么。”
“我赚得另外一个十七岁。”
“你又不是女明星,靠年轻平滑的面孔吃饭。”
“我全身充满活生生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