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袋缓缓转到胸前,打开,自里面取出手枪,指牢他。
他呆住了,一时不知是真是假,突然变色,退后一步,瞪着到嘴的肥羊,又舍不得跑,丑恶万分。
我对他说:“你或许不认得它,这是德国莉莉柏4.25毫米口径自动手枪,里面有六发子弹,你若不在一分钟内消失在我眼前,身上多一个透明窟窿,可别怨人。”
他还在犹疑,我扬起枪管,向他瞄准。
他见情形不对,慌忙掉下尖刀,拔腿往后便跑,向迎面而来的一个女孩子撞过去,把她推在墙边,才一阵烟似消失无踪。
那女孩子正是周博士的秘书,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望到地上的刀,又见我手中握着枪,一时不知是踏进警匪片,还是警匪片找上了她,惊骇过度,身子发软靠墙滑下。
她昏厥了。
我把她拖返办公室,真重,年轻女孩子肌肉实叠叠,搯不进去。
只得把周博士叫来,将女孩子送回家。
她不胜讶异,问我:“你还有多少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不是每个人都在手袋里放一把枪。”
“枪是合法的,有执照。”
“你为什么带枪?”周博士实在忍不住。
“因为会有今夜这样的事。”
她气馁,“但是带手枪!它一直在手袋中?”
“当然,不带它何必备它。”
“你学过射击?”
“百步穿杨。”
“我不相信!”
我拍拍手袋,“它是女子最好的朋友。”
“来,找个地方歇脚,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的客人虽多,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
她拉我去吃饭。
饭桌上我说:“人类花太多的时间吃饭,吃完又吃,吃完又吃,真是荒谬。”
周博士但笑不语。我叫了酒。
她说:“手枪是危险武器。”
“学习怎样用它便不怕。”
“在什么情形下你起了拥有手枪的念头?”
“两年前我们进行移民,我同自己说,到北美那种暴戾的地方定居,身边没有一把手枪,一点保障也没有。”
“你的恐惧众多。”
“是的。”
“不要谈这个了,免得胃口不佳。”
然而我吃不下什么。
周博士优游自在地享受食物。
我细细打量她,说她长得很美呢,并不见得,但是她叫人舒服,身上没有一个棱角,无论衣着打扮态度都恰到好处,约四十岁左右,嘴角有点松,额上有抬头纹,她都没有去故意掩饰,看上去反而大方。
“你一直没有结婚?”我问。
“没有。”
“不试一试?”
她笑,“小姐,砒霜不能随意试。”
“有那么坏吗,不至于吧?”
“由你告诉我才是,你有经验。”
我说:“它适合一些人。”
“是,要不是混沌未开的人,要不就是炉火纯青的人,我自问两者都不是。”
我说:“但在要紧关头,只有他会救我。”
“是吗?”周博士扬起一条眉毛。
“他救过我。”我有信心。
“那么你还是幸运的。”
我召侍者结帐,领班过来说:“小姐,已经付过了。”
“谁付的?”
“那边那位先生。”
你不会相信,坐在那边的,又是朱某。
我同领班说:“我自己付帐,你去把单子拿来。”
他只得去了。
周博士诧异,“这辈子没有人同我抢过单子。”
我心想:自然,博士,因为这辈子亦没有人误会你是妓女。
领班过来说:“小姐,朱先生说,请你给他一个面子。”
我说:“你同他说,中午已经给过他面子。别再啰嗦,我叫你把单子拿来。”
领班似极端为难,我放下一张大钞,“来,博士,别去理他,我们走吧。”
她笑笑,“长得漂亮,的确不同凡响。”
我苦笑。
“你的手袋。”她提醒我。
在饭店门口,我们道别。
像玛琳一样,周博士极端不放心我。
“许多诡秘罪恶不能解释的事都在夜晚发生,你要当心自己。”
我不响。一无所有的人何用过分小心。
“我是你的朋友。”她说。
我点点头。
她上车离去。
有人站在我背后,我有第六感,寒毛忽然竖起来。
转头看。
那人向我点点头。
是朱二。
狭路相逢,也不能表现得太小家子气。
他开口:“对不起,朱某有眼不识泰山。”
“大家是朋友,一场误会,算了,你总不能一直替我付饭帐。”
他又向我欠欠身,“没想到那么巧、陈太太。”
我微笑,“你也不必称我陈太太,谁都知道,陈夫人是本市邓家的三小姐。”
他一怔,有点难堪,作不了声,僵在那里。
棒了很久,他说:“在外头,大家知道的陈太太,也就是你。”
我不作反应。
“我替你叫车。”
“不必了。”
“允我送你一程。”
他非常坚决,开头我不明所以然,后来会意,便告诉他:“我没有醉。”
第三章
一部黑色大房车驶过来,他拉开车门,请我进去。
在他眼中,我已酩酊。
他一定在想,这个女人,每次见她,都醉醺醺。
我只得上车,同他说:“我并不是回家。”
有点得意,笑嘻嘻地看着他,等于说:阁下不是要管闲事吗,管出麻烦来了,看你怎么安置我。
他似尊重陈国维,我可以放心。
他嘱司机往陈宅驶去,半路上,我叹口气,放下这个游戏。
可惜我只是姨太太,否则真可以借酒装疯闹一场,现在倒怕他笑我活月兑月兑贴切身份。
我说:“请往统一会所。”
他镇静地说:“统一打烊了。”
“这么晚了吗?”
“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
我想客套几句,舌头大起来,不听使唤。
“那么请往落阳路,公寓在装修。”
朱二立刻嘱司机改道。
我说:“朱先生改天到舍下来吃顿便饭。”
他颔首。
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意料之外的是,开门迎出来的是国维。
“国维,”我踉跄地走过去,心里无限欢喜。
他冷冷扶住我。
我站住,看到他厌恶的眼神。
也许真醉了,也许忍无可忍,忽然之间,眼泪当着外人的面,籁籁落下来。
他把我的头拨向一边,按在他肩膀上,不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同朱二寒暄。
客人知趣地离去。
人一走,他就把我推开。
我瞒珊地追过去,“国维——”
“你怎么搭上他的?”
我怔怔看着他,“人家在路上碰到我,送我一程。”
“你看你那样子,成日就是灌黄汤!”
我坐下来,“我不喝好不好?”
“这是你自己的事。”
他走开。
我追上去,“国维,你是不是要我走?”
他抬起头,“你要走?我叫人来替你开门。”
我僵在那里。
他转身回房,大力关上门。
我总是说得太多。
像言情戏中愚昧的女角,在街上碰见丈夫挽着女友的手,还追上去问:你不爱我了吗,你不爱我了吗?
既然到这种地步,实在下不了台,不能收拾,只得开门走。
我轻轻掩门,并不想惊动他,虽然即使听见声响,他也不会追出来。
到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间,倦极而睡。
一整夜做梦,是什么人?冷笑地问我:你怎么回去?出来容易,回去难,你怎么样回去?
在梦中我努力与那人争辩,他背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记得自己一直说: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许久没有在晚上睡觉,难怪不习惯。
醒来时一身大汗,梦里记忆犹新,冲口而出,“为什么回不去?根本没人知道我出来过!”
谁?谁是质问我的人?
他的轮廓那么熟,我打一个冷战,会不会是母亲?
她在各式各样的噩梦中以强者的姿态出现,我永远是被害人,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