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站在附近的纪元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和平只得黯然话别。
纪元看着她背影,“她要什么?”
“别取笑她,将来,你也许会遇到与她相似的烦恼。”
纪元反问:“那是什么?”
“那叫求之不得。”
纪元毫不动容,“我会退而求其次。”
“什么?”李育台好不意外。
“那是妈妈教我的,她说:别处一样有可爱的人,好玩的事,不必老守在一处不开心。”
李育台微笑,真没想到雅正把这样的人生大道理也传授给小女儿。
他道:“妈妈讲得很对。”
纪元低下头,“妈妈能长远与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不可能的事,不要去想它。”
他第一站是新加坡。
趁纪元小睡,李育台自手提行李取出雅正的摄影集,翻到第一页。
“纪元,我已与头发说再见,真叫人惊异,那么浓调的黑发,曾多次叫理发师傅抱怨厚得剪不通,会全部失落,说再见从来不是容易。”
那天下班,李育台看到雅正脸色凝重,心知不妙,“医生说什么?”
雅正忽然笑了,“育台,你可知道纪元在哪家店铺买衣服,又她在学校里,最要好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李育台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用手揉一揉面孔。
纪元醒来,“爸爸,口渴。”
李育台连忙回到现实世界,替纪元张罗果汁。
不,在这之前,李育台并不知道女儿爱喝风梨与番石榴汁,也不知她的水手装在何处添置,或是小鼻子在中午之前有点敏感,还有,脾气是那样的刁钻。
李育台也不知她正确地有多高有多重,他甚至不知道孩子跟母亲领有加拿大护照。
现在他都知道了。
侍应小姐过来笑问:“李先生李小姐,可需要些什么?”
纪元没睡醒像个婴儿那样把头埋在父亲身上,李育台只得摇摇头。
他并不是去到哪里就算哪里的人,不能叫孩子在车子里度宿,他在乌节路有一个小鲍寓,三年前买下,现涨价不少,一直没租出去,现在正好入住。
他轻轻抚模女儿的头发。
雅正爱与女儿玩游戏。
“妈妈妈妈,这是什么?”“这是你的猪脚,这是猪脚趾,这是猪小腿,这是猪膝……”“我是谁?”“你是猪纪元,猪纪元是猪妈的猪瑰宝。”
一个那样出名的摄影师会得那般与孩子玩耍,李育台自问办不到。
当下他喃喃说:“猪纪元的猪头……”
飞机到了。
提取行李之际,李育台看见一位少妇,手牵一男孩子,单独轮候。
李有台注意到她要拿的行车已经转了一个圈,等箱子再度在轮盘出现之际,他过去一手把它提出来。
少妇抬起头来,李育台吓一跳。
那么像。
清秀的她有三分像谢雅正。
她立刻说:“谢谢你。”
李育台连忙垂下双目微笑。
再抬起头,她已经带着孩子走了。
那男孩子与纪元差不多大,回过头来看他们父女一眼,面孔圆圆,十分可爱。
纪元问父亲:“看谁?”
“萍水相逢的途人。”
第二章
案女叫了计程车赴公寓休息。
李育台着女儿梳洗,他打了几个电话。
纪元问:“我们在全世界都有一个家吗?”
李育台笑,“全世界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不不不,我们只在伦敦与温哥华还有公寓房子。”
“纽约呢?”
“纽约没有。”
“巴黎呢?”
“巴黎也没有。”
“那真不算什么。”
“是,说得对,真不算什么。”
纪元很遗憾,“而你已经退休,再也赚不到钱了。”
李育台笑,“完全正确。”
傍晚,他带女儿与远房亲戚吃饭,一桌均是七八十岁长者,连李育台都变成年轻人,他们风趣、智慧,已经到了挥洒自如的阶段,置生死于度外。
育台愿意向他们学习。
饭余大家喝茶聊天。
他的表叔公过来说:“育台,仍然悲伤?”
育台点点头。
“人生不如意事,的确不止八九。”
“家父时常吟哦的一句话,叫作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那就要看一个人的人生观了,你是乐观,还是悲观?你是否懂得随遇而安的艺术?你是否做得到逆来顺受,自得其乐?”
“我愿意学习。”
“育台,你看见这个月亮没有?照了世人亿万年,照尽人间事,却尚能维持晶莹皎洁,多么难得。”
“是。
“你还需看小纪元长大成人呢。”
“是,好长的一条路。”
“上帝会替你安排伴侣。”
李育台连忙摇头摆手。
“怎么,”八十七岁的表叔公笑问,“你以为你的一生已经完结?”
李育台不语。
“还早着呢。”表叔公拍拍他的肩膀。
育台微微笑,“我怕叫雅正久等,我愿意早些去与她相见。”
表叔公摇摇头,“在她那里,时间与我们不同,人间数十年,只是刹那。”
育台抬起头,“表叔公,你的话如智珠。”
老人凝视他,“你听得进去吗?”
育台回答:“我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要太沉迷自怨自艾自怜。”
育台只得答应,一眼看过去,只见小纪元在那里啖榴裢,吃得津津有味。
行万里路自有它的好处,书本上的知识是平面的,不比亲身体验。
案女返到家中。
他问女儿:“还高兴吗?”
“过得去,爸,与你在一起真是好。”
李育台说:“彼此彼此。”
鲍寓底层有一个室内泳池,清晨,育台趁女儿熟睡,留下字条,到楼下游泳。
这些年来,他被工作训练得每日睡五六小时即够,否则工夫便赶不出来。
享福也是习惯,需要时间培养。
诺大泳池只有他一个人。
当初看房子的时候,雅正说:“这敢情好,纪元可以在这里学游泳。”
楼价不便宜,他们挑了个最小的一房单位。
他怕女儿挂念,二十分钟后匆匆离水披上毛巾衣上楼。甫走进出路,见有人推门进来。
抬起头,一怔,来人是名少妇,好面善,她比他还要先点头。
在清晨的阳光下看,她又不是那么像雅正了,可是两人同样不愿挺直腰板,有双臂抱在胸前的习惯。
没想到住在同一层公寓里那么凑巧。
颔首后他回到楼上。
纪元还没睡醒。
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快乐仍然爱吃,再失声痛哭也能抽噎着入眠。
鲍寓还是由雅正装饰的,简单实用的家具、厨房用具应有尽有。
育台过去看纪元,长长手长长腿,早不是一个婴儿,已是一个小女孩了。
雅正仍然时时抱她,在家总是拥在怀中,时时一起看纪元刚出生时的照片。
女儿一直是雅正最佳模特儿。
纪元醒了。
她说:“爸爸我听见你启门出去,那时是六时三刻,可是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继续睡。”
“我当然会回来。”
纪元忽然害怕了,“要是万一不回来了呢?”
“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
“万一万一万一呢?”
“那以后我们父女形影不离好了。”
纪元紧紧拥抱父亲。
下午他们去逛印度街,又去牛车水,最后在莱佛士酒店喝咖啡。
这时已有朋友风闻李育台到了狮城,打电话来约会,育台并不想拒人千里,于是约好一起吃饭。
最先到的是老同学施启扬,他在国立大学做得颇有地位,但一见面便说:“育台,发了财也不提携我们,”口气不像教育界人士倒像生意人。
育台笑道:“施何必曰利,别来无恙乎?”
“我与风芝已经离婚。”口气十分豁达,实事求是,几乎有点愉快。
育台却大吃一惊,瞪着施启扬不放。
“育台,你这是干么,我脸上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