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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女 第25页

作者:亦舒

老李说:“说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来,“我送你到码头。”

姜姑娘说:“不用。”

但季康还是陪她出去。

我笑问老李,“他们两个几时混得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复杂,带着怜惜、同情、诧异。

“干吗?”我问。

“你真的还是假的看不出来?”他质问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俩怎么样?”我瞪着。

“无迈,无迈,你太天真可爱,你没看出来?他俩已经不止一段时间了,在走蜜运哪。”

我头痛也忘了,发热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谈恋爱?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会的,他认识她才一个月,是我介绍的。”我惊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恋爱要在认识十年后才可以发生?”

“不会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会,你这傻子。”

我的心乱成一片,“不会的。”喃喃自语。

“因为他是你不贰之臣?”老李问。

我震动地看着他。

一切瞒不过他这样聪明的人。

他叹口气,“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没有停止仰慕我,他说他永远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边讪笑我呢。

我犹自不明白,“他才认识她几十天。”

老李摆摆手,不欲再说下去。

季康回来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话对你说,无迈,你一定会替我高兴。”

我冲口而出:“你找到对象了。”

“对!”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吗?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觉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点头说:“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兴。”

“谢谢你,无迈,真的要感谢你,是你替我们做媒呢。”他乐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给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们就是这样开始的,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共同点。”

我冷冷看着他。

老李与姜姑娘都说得对,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个月前他对我的一门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还要惊人。

“我们在短期内就宣布婚讯,无迈,你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别外游呵,一定要喝了这杯喜酒才走。”

“是。”

“嗳,我有一个远亲也是住这岛上,我想顺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见,季康。”

他热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摇撼两下,便走了出去。

我张大嘴巴,许久合不拢。

李一双眼睛说尽了他要说的讽嘲之言。

我终于笑了。

我应该替季康高兴,他是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又不爱他,留他在身边作甚,我不见得自私到这种地步。

老李说:“从没见过如此热情澎湃的现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种面色苍白,一络头发挂在额角的新派诗人,一天到晚吟‘啊,可爱的白云天,君爱让我们比翼双飞’。”

我大笑起来,不小心呛咳,我眼泪都带出来。

老李拍着我背脊。

“老李,”我边摇头边笑,“我爱上你的风趣。”

他笑,“我也该走了,你躺一会儿便没事。”

第八章一直被蒙在鼓里

没有。

我并没有躺一会儿没事。

老李走之后,半夜我发觉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烧起来,而且呕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妈陪我乘船出城进医院。

我要朱妈留意银女的消息,我始终认为银女会同我联络。

到医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药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着盐水,热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着奇异的梦。

梦见有婴儿躺我身旁,非常饥饿地哭泣,一旁搁着女乃瓶,但我没有力气挣扎起来喂他。

他就要饿死了,我受良心责备,但仍然没有力气,急得心乱如麻,但手脚不听使唤。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没人来搭救我们,为什么没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来。

“陈太太,陈太太,你做恶梦,醒醒。”

一睁眼,是好心的护士。

窗外哗哗下雨。自从那夜开始,这雨没停过。

嘴巴干,想吃蜜水。

这时就想到有丈夫的好处来,无论如何,倒下来的时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问暖嘘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个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难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边团团转,呼奴喝婢,小题大做,因为平日什么也用不着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妈过来给我喝水。

“别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她说。

“银女有没有同我们联络?”

她摇摇头。

“这么远路,你不必天天来。”我说:“在家打点打点。”

那日豆大的雨点撒下,夏天的单薄衣裳一湿便紧紧贴在身上,往下淌水。银女走到什么地去了?

下午老李来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没有找过她母亲那里?有没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说。“你瘦得不似人形,还挂着这些。”

“似不似人形,谁关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别人,我关心·”我笑起来。

“如今进了医院,如你的愿,一套宽袍子可以从早穿到夜,自从我认识你至今,无迈你只换过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后,长袖高领。”

我第一次碰见人家这样批评我,怔住在那里。

“怎么,你以为女医生就有权不打扮?就没人敢批评你?”老李笑。

他越来越大胆,简直似数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无忧之外,没有人跟我说话敢这样。

“无迈,快自象牙塔里走出来,众人以为是你纵坏陈小山,其实是陈小山纵坏你,把你敬得神圣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来吧,无迈,这些日子你也受够了,嫦娥都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个人都不敢当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觉得与你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无迈,你其实是一个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壳都除下吧,做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岁呢,”他说,“看我,四十出头,照样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职业,混饭吃,浑浑噩噩,快活得很,无迈,做人太仔细是不行的,刨木创得太正就没有木了,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难得糊涂。

“无迈,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什么不好干呢?插花钓鱼看文艺小说,穿衣服逛街打牌,咱们都是吃饭如厕的人了,少钻牛角尖,仍是聪明人,有什么不明白。”

“老李。”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迈,我是大胆冒着得罪你的险才说这些话,因为看样子我不说就没人会说,这年头谁真为谁好,都是隔岸观火的好手,专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饭后的说话资料。”

我眼圈都红了,拼命点头。

“在手术室里,你是国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儿园生。”

“老李。”

“这件事洗湿了头,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银女找出来,你就要开始新生。”

“本来就是。”我说。

“我怕你再来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养成人呢。”

我涨红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摇头,“也太能干了,谁敢娶你?”

“我想也没想过这些。”我不悦。

“恐怕事情要来,挡都挡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气,“你象个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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