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說︰「說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來,「我送你到碼頭。」
姜姑娘說︰「不用。」
但季康還是陪她出去。
我笑問老李,「他們兩個幾時混得這麼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復雜,帶著憐惜、同情、詫異。
「干嗎?」我問。
「你真的還是假的看不出來?」他質問我。
「怎麼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倆怎麼樣?」我瞪著。
「無邁,無邁,你太天真可愛,你沒看出來?他倆已經不止一段時間了,在走蜜運哪。」
我頭痛也忘了,發熱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談戀愛?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會的,他認識她才一個月,是我介紹的。」我驚惶失措。
老李笑︰「怎麼,戀愛要在認識十年後才可以發生?」
「不會的!」我呆呆地。
「怎麼不會,你這傻子。」
我的心亂成一片,「不會的。」喃喃自語。
「因為他是你不貳之臣?」老李問。
我震動地看著他。
一切瞞不過他這樣聰明的人。
他嘆口氣,「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沒有停止仰慕我,他說他永遠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邊訕笑我呢。
我猶自不明白,「他才認識她幾十天。」
老李擺擺手,不欲再說下去。
季康回來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話對你說,無邁,你一定會替我高興。」
我沖口而出︰「你找到對象了。」
「對!」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嗎?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覺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點頭說︰「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你,無邁,真的要感謝你,是你替我們做媒呢。」他樂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給我踫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們就是這樣開始的,你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共同點。」
我冷冷看著他。
老李與姜姑娘都說得對,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個月前他對我的一門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還要驚人。
「我們在短期內就宣布婚訊,無邁,你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別外游呵,一定要喝了這杯喜酒才走。」
「是。」
「噯,我有一個遠親也是住這島上,我想順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見,季康。」
他熱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搖撼兩下,便走了出去。
我張大嘴巴,許久合不攏。
李一雙眼楮說盡了他要說的諷嘲之言。
我終于笑了。
我應該替季康高興,他是應該有這樣的結局,我又不愛他,留他在身邊作甚,我不見得自私到這種地步。
老李說︰「從沒見過如此熱情澎湃的現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種面色蒼白,一絡頭發掛在額角的新派詩人,一天到晚吟‘啊,可愛的白雲天,君愛讓我們比翼雙飛’。」
我大笑起來,不小心嗆咳,我眼淚都帶出來。
老李拍著我背脊。
「老李,」我邊搖頭邊笑,「我愛上你的風趣。」
他笑,「我也該走了,你躺一會兒便沒事。」
第八章一直被蒙在鼓里
沒有。
我並沒有躺一會兒沒事。
老李走之後,半夜我發覺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燒起來,而且嘔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媽陪我乘船出城進醫院。
我要朱媽留意銀女的消息,我始終認為銀女會同我聯絡。
到醫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藥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著鹽水,熱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著奇異的夢。
夢見有嬰兒躺我身旁,非常饑餓地哭泣,一旁擱著女乃瓶,但我沒有力氣掙扎起來喂他。
他就要餓死了,我受良心責備,但仍然沒有力氣,急得心亂如麻,但手腳不听使喚。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為什麼沒人來搭救我們,為什麼沒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來。
「陳太太,陳太太,你做惡夢,醒醒。」
一睜眼,是好心的護士。
窗外嘩嘩下雨。自從那夜開始,這雨沒停過。
嘴巴干,想吃蜜水。
這時就想到有丈夫的好處來,無論如何,倒下來的時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問暖噓寒。
他只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個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難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邊團團轉,呼奴喝婢,小題大做,因為平日什麼也用不著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媽過來給我喝水。
「別想太多,太太你眼楮都窩進去了。」她說。
「銀女有沒有同我們聯絡?」
她搖搖頭。
「這麼遠路,你不必天天來。」我說︰「在家打點打點。」
那日豆大的雨點撒下,夏天的單薄衣裳一濕便緊緊貼在身上,往下淌水。銀女走到什麼地去了?
下午老李來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沒有找過她母親那里?有沒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說。「你瘦得不似人形,還掛著這些。」
「似不似人形,誰關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別人,我關心•」我笑起來。
「如今進了醫院,如你的願,一套寬袍子可以從早穿到夜,自從我認識你至今,無邁你只換過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後,長袖高領。」
我第一次踫見人家這樣批評我,怔住在那里。
「怎麼,你以為女醫生就有權不打扮?就沒人敢批評你?」老李笑。
他越來越大膽,簡直似數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無憂之外,沒有人跟我說話敢這樣。
「無邁,快自象牙塔里走出來,眾人以為是你縱壞陳小山,其實是陳小山縱壞你,把你敬得神聖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來吧,無邁,這些日子你也受夠了,嫦娥都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個人都不敢當你是普通人,只有我覺得與你我們沒有什麼兩樣,無邁,你其實是一個很原始的女人,把面具外殼都除下吧,做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楮。
「才三十多歲呢,」他說,「看我,四十出頭,照樣做老天真,干七十二行以外的職業,混飯吃,渾渾噩噩,快活得很,無邁,做人太仔細是不行的,刨木創得太正就沒有木了,人清無徒,水清無魚。」
難得糊涂。
「無邁,培養一下自己的興趣,什麼不好干呢?插花釣魚看文藝小說,穿衣服逛街打牌,咱們都是吃飯如廁的人了,少鑽牛角尖,仍是聰明人,有什麼不明白。」
「老李。」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無邁,我是大膽冒著得罪你的險才說這些話,因為看樣子我不說就沒人會說,這年頭誰真為誰好,都是隔岸觀火的好手,專等人家出丑作茶余飯後的說話資料。」
我眼圈都紅了,拼命點頭。
「在手術室里,你是國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兒園生。」
「老李。」
「這件事洗濕了頭,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銀女找出來,你就要開始新生。」
「本來就是。」我說。
「我怕你再來一句三娘教子,要把那孩子扶養成人呢。」
我漲紅面孔。
「太任性了,」老李搖頭,「也太能干了,誰敢娶你?」
「我想也沒想過這些。」我不悅。
「恐怕事情要來,擋都擋不住,身不由己。」
「老李,」我失氣,「你象個老太太。」
「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他聳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