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马可广场潮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乱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着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蜜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着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饱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色,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乐队见他们的兴致如此好,士气也激昂起来,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两对人。
另一对是老年人,可能是庆祝钻婚纪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缎服,体态轻盈,一曲华尔滋跳得滚瓜烂熟。
李平偷偷看他们,同夏彭年说:“老夫妻不多见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这样恩爱,却是难得。”
李平笑说:“谁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会比你早许多时间而去,李平。”
“借口。”
两老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报以笑脸。
“我们走吧。”李平说。
“为什么?”
“我怕他们过来问我们是否度蜜月。”
时间逼近,像打仗一样,事情不置信地发生。
最后的晨曦,夏彭年与李平站在著名的叹息桥上。
他眼睛酸涩,精神恍惚,声音重浊。
她强自振作,心怀重压,暗然销魂。
整个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东方有一丝鱼肚白,雨水堕在河中,圈圈涟漪,烟雾蒙蒙。
他说:“景色美得叫人叹息。”
她说:“不止是这样的缘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怜惜的问:“这些年来,也总有叫你高兴的事。”
李平抬起头,思想像是飞出老远,过半晌她说:“现在我知道了,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是不快乐的。”
“现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过半晌她答:“现在,现在我也不是不快乐。”
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脸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