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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橋 第30頁

作者︰亦舒

「晚上有個飯局,你的上海話可以派用場。」

「我還以為你要我講法文。」

「八點鐘接你。」

「是。」

「還有,我們後天飛米蘭轉車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會兒見。」

李平掛上電話,閉目養神。

夏彭年並不想她忘記他,不然怎麼故意挑沙漠同她攤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記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並不是永恆的城市。

因同樣原因,夏彭年與李平愛上它。

他倆抵達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聖馬可廣場潮漲,游人的靴鞋統統浸在水里,群鴿躲往檐底下,小販紛紛在商店門口兜售紀念品。

那種紛亂簡直同上海有得比,兩個城市都歷劫滄桑並非一張白紙,每一個巷口,每一條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們沒有帶傘,廣場上演歌劇,夏彭年買了票子,與李平並排坐,握著她的手,伸進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說明書折成一頂紙帽,叫李平戴著遮雨。

居然席無虛座。

小販過來銷售雨具,李平苦中作樂,同他討價還價。

「太貴了,五元美金。」

那小販生氣,「你們是度蜜月來的吧,這麼高興,就給我賺一些。」

歐洲人都是言語專家,講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說起德語來。

李平看在這一點份上,給他十塊錢。

音樂奏起。

是紀亞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與李平四目交投,無限淒苦。

雨漸漸大了,四周圍的人大嘆吃不消,但他倆卻坐到終場,並不覺時間飛逝。

夏彭年緊握著李平的手不放,兩只手都有點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飽雨水,漸漸沉重,寒氣透心,李平忍耐著,夏彭年卻打個哆嗦。

臂眾散去,工作人員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攏,夏彭年輕輕說︰「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頭才站得起來。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點點頭,隨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們有多少時間?」

「七十二小時。」

李平低下頭,「那就不夠時間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們真的沒有睡。

第二天還是下雨,照樣到大運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說︰「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刻,也是我最悲傷的時刻。」

來到這種地方,人莫名其妙的進入詩情畫意,感觸萬千。

他們倆並不覺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見憔悴,李平多雙黑眼圈。

找到一間跳舞廳,四邊都是長鏡,金碧輝煌的洛可可裝修已經褪色,水晶燈的纓絡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與李平天天黃昏前來跳舞。

樂隊見他們的興致如此好,士氣也激昂起來,努力吹奏。

可惜是淡季,舞池里只得兩對人。

另一對是老年人,可能是慶祝鑽婚紀念。

老太太穿珠灰色緞服,體態輕盈,一曲華爾滋跳得滾瓜爛熟。

李平偷偷看他們,同夏彭年說︰「老夫妻不多見了。」

「有是有的,」夏彭年答︰「這樣恩愛,卻是難得。」

李平笑說︰「誰叫你不肯娶我。」

「但我恐怕會比你早許多時間而去,李平。」

「借口。」

兩老像是猜到他們在說什麼,報以笑臉。

「我們走吧。」李平說。

「為什麼?」

「我怕他們過來問我們是否度蜜月。」

時間逼近,像打仗一樣,事情不置信地發生。

最後的晨曦,夏彭年與李平站在著名的嘆息橋上。

他眼楮酸澀,精神恍惚,聲音重濁。

她強自振作,心懷重壓,暗然銷魂。

整個天空是灰紫色的,只在東方有一絲魚肚白,雨水墮在河中,圈圈漣漪,煙霧蒙蒙。

他說︰「景色美得叫人嘆息。」

她說︰「不止是這樣的緣故吧。」

「啊。」

「你看,彭年,人生就像一道橋,我們自彼處來,往那頭去,一邊走,一邊不住嘆息,因恨事太多。」

夏彭年憐惜的問︰「這些年來,也總有叫你高興的事。」

李平抬起頭,思想像是飛出老遠,過半晌她說︰「現在我知道了,在那個時候,我也不是不快樂的。」

「現在呢?」

李平忽然笑了,過半晌她答︰「現在,現在我也不是不快樂。」

她輕輕嘆息一聲,轉過臉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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