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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桥 第19页

作者:亦舒

李平稍后到他房间,“你找我?”

“今晚我们出去吃饭。”

夏彭年看清楚李平改是改穿灰色纯麻套装,但内穿一件白底佻皮红点的衬衫,一双红鞋尽露马脚,他不由自主笑出来。

李平呶一呶嘴,娇嗔地拔脚就走。

夏彭年待追上去,一想这是办公室,才由得她去。

他很快乐,喜孜孜在大班椅上转个圈,白天也能看到李平,太理想了。

那夜,在城里最好的法国饭店,李平喝着克鲁格香槟的时候想:王羡明,从来不把她当小玩意。

人就是这样,吃饱了便想得到其他的,特别是自尊。

夏彭年喜欢她,但总觉得她不够好,要改造她,看她月兑胎换骨。

王羡明的看法不一样,李平是他的女神,就那么简单。

李平已尽得吃西菜的精髓,再挑剔的社交仪态专家,也看不出任何纰漏。

此时的她却忽然想起行角熟食档的汤团来,许久没有吃了,一团面粉当中裹一颗小小黄糖那种,人生如果像它就好了,香且糯,代价又不贵。

李平听到夏彭年问:“要甜品嘛,巧克力苏芙利?”

李平摇摇头,“不,谢谢,我吃不下。”

她把胃里的空位置留着,第二天中午,见到卓敏,刚想建议去吃汤团,发觉王羡明没有来。

她问:“羡明呢?”

卓敏答:“他开夜更车——”

“现在是白天。”

“小姐,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卓敏的心情似乎欠佳。

她说下去:“明明约的是昨天,你又偏偏爽约,昨晚羡明把车开出去,在大光豪夜总会门外接客,不知怎地,与人争执起来,额角上擦伤油皮,一双眼睛,肿得似烂熟桃子。”

李平吓一跳,惯性的低下头。

“今天我根本不想见你,是他叫我来的,他说:你推我我推你,这个朋友恐怕做不下去。李平,这样毛躁的一个人,独独对你恒久忍耐,处处为你设想。”

“他伤得不重吧。”

“是他先动手,捱完揍,对方气平了,不用他去派出所,否则岂非更烦。”

卓敏处处护着他,以王羡明发言人的姿态出现,李平闻弦歌而知雅意,不问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羡明的红颜知已自居。

李平当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帮羡明一把。

她微微笑,试探地说:“我早说过,你们是一对。”

卓敏刷地涨红子面孔。

她顾左右方方他:“我换了一份文员工作,薪酬比从前高。”

李平衷心说:“那多好,简直好极了。”

“我自己也还满意,老实说,离乡别井,倘若生活没有改善,又为何来,有些人会用到往上爬这种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进心,丑化人往高处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谈得来的朋友,“卓敏,你是上进,我是不择手段。”

“你太谦虚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耍手段的机会的。”

寒暄已毕,李平踏入正题:“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赴我的约。”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绝无拖欠。

“卓敏,开计程车,也是一行正职。”

“不偷不抢不拐不骗,自然是正当行业。”

“租车开,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说,有位车主,愿意把租金折为车款,把车子给他用,若干年后,车子属于他,他干不干?”

卓敏冷笑,“那把车主莫非发神经?”

“也许,但有可能,他想偿还王羡明。”

“王羡明不想念不劳而获。”

“卓敏,他还得省吃省用苦干做若干年,没有人要把车子送给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涂帐,哪里还得清。”

“卓敏,人人纠缠不清,独你撇月兑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为什么不直接向王羡明讲?”

李平微微笑,一顶高帽子无形无迹地送过去,“他一向只听你的话,卓敏。”

斑卓敏此刻那里还是李平的对手,只觉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话听,佛要香烟受。

当下卓敏口气软化,“车从何来?”

“你家亲戚众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穷人。”

“这些细节,慢慢筹划,主要是大前提获你通过。”

卓敏刚想说什么,李平又抢着说:“你慢慢考虑周详了,才知会我不迟。”

午聚时间有限,卓敏是不敢迟到,李平则怕人看小,不想迟到。

回到写字间,她嘘出一口气,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担子。

谁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来了吗。”

李平心想,我可没迟到呀。

“夏先生打锣找你,有要紧事。”

“我这就去见他。”

“他已经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赶到。”

李平顿觉十分尴尬,明明是办公时间,夏彭年却如此着迹,把她呼来喝去,在众人面前破坏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来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这确是件事,你坐我的车,玛丽只当你替我办事,没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细心,赶着去了。

朱明智看着她背影摇摇头。

这就是李平难能可贵之处了,不少办公厅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后暗示同事伊与老板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这种身份,却还努力划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难,朱明智叹口气,李平还年轻,好胜心强,总不明白,一旦走进这只镀金笼子,便终身月兑不了金丝雀的身份。

转变包装,于事无补。

李平一上车,就接到电话。

夏彭年兴奋而愉快的说:“叫司机尽速赶来。”

“彭年,是什么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来,“什么大事。”

“到来你就知道。”他竟挂断电话。

什么大事,生意上的来往,再大买卖,他也引以为常,不会提起,那究竟是什么事。车子抵小洋房门口,李平已经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车停在门口,那是夏镇夷的座驾,出动到老太爷,一定有事。

他们在等她。

前来启门的是夏彭年,他一脸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谁来了。”

夏彭年把身子侧一侧,让她看清楚室内情况,李平立即称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这是谁?”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妇当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妇女,她怔住,过半晌,缓缓向前踏一步,轻轻地,不置信,试探地问:“妈妈?”

是,是她的母亲。

李平转过头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来。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会得呆呆看住母亲。

夏镇夷说:“我们先告辞,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夏太太也说:“你们母女俩必然有体己话要讲。”

由夏彭年把他们送出去。

李平这才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来了。”

到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没有见面。

李平只觉得母亲又干又瘦,额角眉梢眼边嘴旁,统统密密麻麻布满细纹。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过欢喜,母女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李平让她坐,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让她喝茶。

夏彭年回来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说:“你总是犹疑不决。”

李平有苦说不出,过一会儿问:“她以什么身份居留?”

“游客,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时回去。”

李平一听,才松了口气。

夏彭年这才发觉李平与母亲并不亲厚,有点犹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给李平一份惊喜,不过,母女总是母女,不用替她们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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