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青回来的时候天已黑透,描红还在书房与学生纠缠,尹白捧冰茶进去给描红,台青看见,嚷着要。
尹白问:“你去撒哈拉来?”
台青把姐姐拉到一旁,“我去见纪敦木了。”
这根本在尹白意料之中。
看到台青如此为难,尹白索性问:“你喜欢他?”
台青十分烦恼,“我不知道。”
尹白倒相信她,少女往往不懂得自己的心,不然怎么会那么容易被异性乘虚而入。
本来尹白可以给台青几句忠告,只是此刻身份尴尬,不便置评。
纪君的手段当然胜过台青学校里那些小男生多多,那干小青年懂什么,大不了一辆机车跑天下,顶多冰室里喝杯木瓜牛乳,西门町抢张黄牛票而且。
纪君条件学识大大不同,尹白当然比谁都清楚。
台青对尹白说:“姐姐,我很抱歉。”
“台青,他跟我是很普通的朋友,只不过我认识他在先,你别放在心上。”况且,尹白微微一笑,真的要抢,不见得立即可分胜负。
台青坐下来,轻轻叹口气。
尹白笑了,妹妹好似六十年代文艺小说里那冰清玉洁的女主角,一旦遇到她生命中的混世魔王,一点办法都没有,只盼望到后花园去烧香祝祷上天保佑。
描红这时恰把小学生送出来,无意听见台青幽幽地说:“我该不该接受纪君的追求呢。”
她关上门,忍不住说:“你怎么可以问姐姐你该不该接受姐姐男朋友的追求?你为什么不问姐姐你该不该剥姐姐的皮来做大衣?”
台青跳起来,“描红,你再歪曲事实,我必不放过你。”
不爱红装爱武装?
尹白叹口气,“何物纪敦木,我们三姐妹意为他阋墙。”
台青走到描红面前,“你向姐姐道歉。”
尹白:“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道歉。”
描红伸手推开台青,“你咄咄逼人。”
尹白见她动手,连忙挡在中央,她快,台青也快,一手刚好推在尹白肩上。
描红冷笑,“还打姐姐呢。”
到这个时候,尹白也明白了,描红实在多多少少是妒忌台青生活丰足矜贵一如暖房中的花蕾,故意借题发挥来挫她的锐气。
台青哭起来,去扭打描红,描红一甩手,把尹白推后三步,尹白绊倒茶几,摔在沙发上,描红来扶她,被台青一掀,二人一齐倒在尹白身上,尹白痛得流下泪来,只怕肋骨不保,
描红见打老鼠反而伤了玉瓶儿,一时情急,亦哭起来,这一场眼泪已经压抑长久,一发不可收拾。
沈太太当然听见这一场大闹,她一贯不闻不问,一视同仁,无谓偏帮哪一个,坐在房中不动。
尹白见比上一次闹得更凶,不知如何收拾。
幸亏沈先生应酬完毕返来,看见三个女孩子滚在一堆,还以为是玩,笑问。“捧角?”
三人这才一个个挣扎起来。
第二天,三个不瞅不睬,电视节目中恰巧播放女子泥将摔角,描红觉得新鲜奇突,看了一会儿,才记得昨夜三姐妹才上演过同类型的好戏,不觉尴尬起来,只听得尹白冷笑一声,台青亦低下头。
稍后尹白要出去,台青追上说:“姐姐,我想你陪我去买一部打字机。”
尹白淡淡地答:“我有约,不如让描红同你去,正好练习广东话。”
台青顿时无言。
描红在一边咕哝:“一个电话,自然有人送了来。”
尹白不再做保姆,自顾自出门。
她与韩明生在一个古玩拍卖场所碰头。
她轻轻到他身边坐下,他看见她,向她笑一笑。
拍卖员正在介绍手中一件玉器:“这件玉觥作犀角形状,口缘琢的雷纹一圈,器身遍布浮动的流云纹,三只浮雕的金螭,生动活泼地攀沿在酒觥上,整件作品十分精细,色泽温润亮丽。”
尹白轻轻叹口气,“玩物丧志。”
韩明生轻轻答:“你放心,我无物可玩,我无志可丧。”
“那很好,很适合我。”
他们转到另一个地方去喝茶。
尹白看餐牌选食物,一边读出来:“格雷伯爵茶,玫瑰花瓣果酱……韩明生,我们前生莫非做过什么好事,今生有这般享受?”
韩君聪慧地答:“尹白,并非你做过什么,或是没有做这什么,一切纯属运气。”
真的,运气。
“你仍欠我半品月兑啤酒。”
“此刻就还你。”
“欢迎欠到来生。”
尹白竖起一角眉毛,这不像韩明生,这像纪敦木。
“你倒想。”
韩明生按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再让我欠一会儿。”
尹白垂下双目,长睫似蝴蝶翅膀般震动,像是考虑良久,然后说:“好吧,再欠一刻,然后非还你不可。”
一整个下午尹白都维持那种愉快的感觉。
家里没有人,她取出一大叠信纸壳,疑了一封简短明了的英文信,逐封用打字机写:“沈小姐,假如有一位沈小姐的话,请尽快与香港沈尹白沈描红沈台青联络,附上族谱一份,阁下芳名已用红笔圈出,我们三人用蓝笔代表,盼望姐妹通个消息,维系亲情。”
她附上详细电话地址。
一边做一边吐吐舌头,哄她们的,什么亲情,见面不到三天就争男孩子打架哭闹,十分不堪。
但,打死不离亲兄弟,自己人没事在家无聊鬼打鬼是一回事,一遇外侮,立刻手拉手团结起来。
这是真的。
尹白正把寻访得来的海外地址打在信封上,描红与台青双双返来。
两人四手合捧一盒东西,尹白一看,就知道是一具两重电动打字机。
两人一起出去办过事了,瞧,到底是自己人。
“姐姐在打什么字,”台青搭讪地过来,“要不要帮忙。”
尹白睨着她俩。
描红却道:“尹白,本市有那么出名的一条街,你都没说过。”
尹白纳罕,“什么街?”
“我们去逛上环一带,经过货仓,见工人操作,便停下观看只听见他们嚷嚷‘去仆街,去仆街’这是哪里的一条大街,叫人争着去逛?”
尹白先是吓一跳,随即睁大双眼,看着她俩。
台青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咪野仆街?亨朋冷都仆街?”
尹白憋得涨红面孔,终于忍不住,笑得打跌,笑得弯腰,笑得流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唉呀呀,这的的确确是香港街知巷闻的一条街。”
这下子可报了仇了,强龙不斗地头蛇,尹白得意洋洋,任凭两个妹妹调皮,还是给她讨到便宜。
但是尹白随即想到她快要离开这块土生土长的地方了,内心不禁一阵黯然,世上还有哪一个角落可以穿着香奈儿的时装走进中药铺买一剂清热茶叫伙计代煎了喝下?
有一封信要寄到马达加斯加,台青拆开纸盒取出打字机,插上插头就替尹白打好信壳。
描红发觉她起码多一样技能待学。
原来不是秘书才会打字的。
姐姐妹妹懂的都那么多,她非得拼命学习不可。
尹白把联络表姐妹的计划说了一遍。
台青问:“打算与她们做笔友?”
“我想知道她们的生活情况,她们父母开始组织家庭的时候经过些什么困难,还有,当初是什么促使表叔们迁徙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描红说:“只余我父亲留在原地。”
尹白说:“那是他伟大之处。”
台青说:“华侨也很勇敢乐观,去到哪里都开枝散叶,石头里都种出花来。”
真的,尹白数数手中的信,一封寄到文莱,另一封到墨尔钵,一封是三藩市,最后是马达加斯加。
尹白小时候还见过表叔伯的贺年片,奈何渐远渐无书,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琐事,成年人很难滔滔不绝互诉衷情,越不说越没话说,冷下来就变成这样,终有一日,姐妹街上相逢而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