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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 第15页

作者:亦舒

余芒却问:“美不美?”

小林忍不住又看一眼,别的本事没有,判别美女的本领却一等高超,见得多,耳懦目染,当然晓得什么叫美。

小林点点头,“但不快乐。”

“那是题外话。”

小林笑,“在快乐与美丽之间,我永远选择快乐,美不美绝非我之思虑。”

余芒问:“会不会我们这票人都大有智慧了?”

“智慧也好呀,才华更胜一筹,比较实际。”

“不,”’余芒说,“你这样说是因见时下所谓美女其实由脂粉堆砌出来,真正美貌也十分难得。”

小林笑问:“这又是谁,你的朋友、亲戚、情敌?”

都不是。

余芒答:“她是我们下一个剧本的结局。”

小林不明导演的意思,难怪,做着这样艰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胜负荷,言行举止怪诞诡异一点,又有什么出奇。

小林有一位长辈写作为业,一日,小林天真地问:作家都喜怒无常吗?那长辈立刻炸起来,“天天孤苦寂寥地写写写写写,没疯掉已经很好了。”

看,人们赚得不过是生计,赔上的却是生命。

这一轮导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条件谈得怎么样?”小林问。

“她要求看完整剧本。”

“她看得懂吗?”

余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读给她听。”

“我看还是由导演从头到尾示范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视美女,请勿妒忌美貌。”

小林滚在大沙发里偷笑,一部电影与另一部电影之间,这一组人简直心痒难搔,不知何去何从。

遇上了文思慧这宗奇事,倒也好,排解不少寂寞。

余芒有点紧张,思慧显然是那种对世界颇有抱怨的人,现在她又仿佛接收了思慧两位前度男友,见面时,客套些什么?

总不能讨论许仲开与于世保的得失吧。

余芒又有点后悔要求与文思慧见面。

太唐突了。

小林见导演失神得似乎魂游大虚,轻径吁一口气,悄悄离去。

余芒伏在案上,倦极入睡。

看见有人推开大门,再推开一张椅子,走了过来。

“迷迭香,迷迭香。”

余芒揉了揉眼睛,谁?

一个女孩子充满笑容拍手说:“醒醒,醒醒,我回来了。”

余芒急道:“喂喂,那是我的床,你且别躺下去。”

那女郎诧异问:“我是迷迭香,你不认得我?”

余芒笑说:“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你找错地方了。”

“不,”女郎摇摇头,“这里舒服,我不走了。”

她竟过来搂住余芒的肩膀,余芒看清楚她的五官,思慧,是文思慧,剑眉星目,雪肌红唇。

“思慧,我不过与你有一个共同的学名而已。”

思慧只得站起来,轻轻转身。

余芒又舍不得,追过去,“思慧,慢走,有话同你说。”

此时她自梦中惊醒,一额冷汗。

余芒哑然失笑,明日就可以正式见面,不用幻想多多。

她换上宽身睡袍,扑倒床上。

鞍约时内心忐忑,故比约定时间早十分钟,文太太只迟到一点点。

“余小姐,车子在等。”

余芒即时跟在文太太身后上车。

文太太神色呆滞,没有言语。

她们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余芒闭目静心养神,半晌睁眼,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余芒认得这条通往郊外的路,路旁种植法国梧桐,文艺片男女主角少不了到此一游。

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间建筑物。

余芒猛地抬起头来,那是一间疗养院。

余芒忽然都明白了,她内心一阵绞痛,低下头来。

司机在这个时候停好车子。

文太太轻轻说:“就是这里。”

余芒恍然大悟,脸色惨白地跟着文太太走进医院。

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药水使她不寒而栗。

文太太领她走上三楼,到其中一间病房门外站住。

文太太转过头来,“余小姐,我想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余芒快哭出来,颤声问:“她的病有多重?”

文太太看着余芒,轻轻说:“她不是病。”

“什么?”

“思慧已死。”

余芒登登登退后三步,张大嘴。

文太太不再出声,轻轻推开病房门。

她让余芒先进去。

房内的看护见到文太太,站起身迎过来。

余芒终于看到了文思慧。

思慧躺在床上,闭着双目,脸色安详。

全身接满管子,四通八达地搭在仪器上。

余芒并不笨,脑海中即时闪过一个字:COMA,她的心情难以形容,既震惊又心酸更气愤,不禁泪如泉涌,呆若木鸡。

难怪文太太说思慧已死。

文太太递手帕给余芒。

病房空气清新,光线柔和,余芒走近病床,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不由自主,握住文思慧的手。

思慧,她心中说,另外一个迷迭香来看你了。

思慧的手有点冷,身体分文不动,脸容秀丽,一如童话中的睡公主。

余芒原本以为一见面便可欣赏到文思慧的美目盼兮,巧笑情兮,谁知思慧已经成为植物人。

余芒忍无可忍,悲不可抑,哭出声来。

看护连忙过来,低声劝慰。

文太大的面孔向着墙角,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表情。

饼半晌,余芒自觉已经哭肿了脸,才尽量控制住情绪,但不知恁地,眼泪完全不听使唤,滔滔不绝自眼眶挤出来,余芒长了这么大,要到这一天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做悲从中来。

她颤抖的手伸过去轻轻抚模思慧的鬓脚,醒醒,思慧,醒醒。

思慧当然动都没有动。

啊,世上一切喜怒哀乐嗔贪痴恨妒都与她没有关系了,伊人悠然无知地躺着长睡,她的心是否有喜乐有平安?

这个时候,另外有人推门进来。

余芒抬起泪眼,看到于世保。

世保见她在,也是一怔,双目陡然发红,鼻子一酸,他不想在人前失态,急急退出房去。

文太太低声叹息,“你去安慰他几句。”

余芒还不肯放下思慧的手。

“去,哭瞎了也没有用。”

余芒轻轻吻一下思慧的手,放下它。

就在这个时候,余芒听到银铃似一声笑,她猛地抬头,谁?

然后颓然低下头,此地只有伤心人,恐怕笑声只是她耳鸣。

于世保站在会客室,呆视长窗外的风景,余芒向他走去,两人不约而同拥抱对方,希望借助对方的力量,振作起来。

余芒把脸伏在他胸膛上。

“不要伤心,不要伤心。”世保语气悲哀,一点说眼力都没有。

余芒抬起头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靠仪器维生已有半年,医生说毫无希望。”

“由什么引起?”

世保一时无法交代。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坐下,把她的两只手按在双颊上,过一会儿,才苦涩地说:“我每天都来看她。”

余芒心如刀割。

“这是对我的惩罚,思慧在生时我并无好好待她。”

“慢着,”余芒说,“医学上来说,思慧仍然生存。”

“但是她不会睁眼,不能移动,不再说话。”

“但仍然生存。”

“医生说她可能睡上三十年。”

余芒难过得一阵晕眩。

饼一会儿她说:“世保,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思慧有知,必不想我们成日哀悼。”

“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别在许仲开面前提起,他会要我们的狗命。”

余芒温和地说:“你误会仲开了。”

“你同思慧老是帮着他。”

他俩不知这时仲开已经站在后面,把两人的话全部听在耳内。

一时仲开不知身在何处,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帮他有什么用,得到她们的总是于世保。

他一时想不开,转头就走。

却被文太太叫住。

余芒这才发觉仲开也来了。

文太太伸手招他们,“来,你们都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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