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卻問︰「美不美?」
小林忍不住又看一眼,別的本事沒有,判別美女的本領卻一等高超,見得多,耳懦目染,當然曉得什麼叫美。
小林點點頭,「但不快樂。」
「那是題外話。」
小林笑,「在快樂與美麗之間,我永遠選擇快樂,美不美絕非我之思慮。」
余芒問︰「會不會我們這票人都大有智慧了?」
「智慧也好呀,才華更勝一籌,比較實際。」
「不,」’余芒說,「你這樣說是因見時下所謂美女其實由脂粉堆砌出來,真正美貌也十分難得。」
小林笑問︰「這又是誰,你的朋友、親戚、情敵?」
都不是。
余芒答︰「她是我們下一個劇本的結局。」
小林不明導演的意思,難怪,做著這樣艱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勝負荷,言行舉止怪誕詭異一點,又有什麼出奇。
小林有一位長輩寫作為業,一日,小林天真地問︰作家都喜怒無常嗎?那長輩立刻炸起來,「天天孤苦寂寥地寫寫寫寫寫,沒瘋掉已經很好了。」
看,人們賺得不過是生計,賠上的卻是生命。
這一輪導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條件談得怎麼樣?」小林問。
「她要求看完整劇本。」
「她看得懂嗎?」
余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讀給她听。」
「我看還是由導演從頭到尾示範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視美女,請勿妒忌美貌。」
小林滾在大沙發里偷笑,一部電影與另一部電影之間,這一組人簡直心癢難搔,不知何去何從。
遇上了文思慧這宗奇事,倒也好,排解不少寂寞。
余芒有點緊張,思慧顯然是那種對世界頗有抱怨的人,現在她又仿佛接收了思慧兩位前度男友,見面時,客套些什麼?
總不能討論許仲開與于世保的得失吧。
余芒又有點後悔要求與文思慧見面。
太唐突了。
小林見導演失神得似乎魂游大虛,輕徑吁一口氣,悄悄離去。
余芒伏在案上,倦極入睡。
看見有人推開大門,再推開一張椅子,走了過來。
「迷迭香,迷迭香。」
余芒揉了揉眼楮,誰?
一個女孩子充滿笑容拍手說︰「醒醒,醒醒,我回來了。」
余芒急道︰「喂喂,那是我的床,你且別躺下去。」
那女郎詫異問︰「我是迷迭香,你不認得我?」
余芒笑說︰「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你找錯地方了。」
「不,」女郎搖搖頭,「這里舒服,我不走了。」
她竟過來摟住余芒的肩膀,余芒看清楚她的五官,思慧,是文思慧,劍眉星目,雪肌紅唇。
「思慧,我不過與你有一個共同的學名而已。」
思慧只得站起來,輕輕轉身。
余芒又舍不得,追過去,「思慧,慢走,有話同你說。」
此時她自夢中驚醒,一額冷汗。
余芒啞然失笑,明日就可以正式見面,不用幻想多多。
她換上寬身睡袍,撲倒床上。
鞍約時內心忐忑,故比約定時間早十分鐘,文太太只遲到一點點。
「余小姐,車子在等。」
余芒即時跟在文太太身後上車。
文太太神色呆滯,沒有言語。
她們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余芒閉目靜心養神,半晌睜眼,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浮上心頭。
余芒認得這條通往郊外的路,路旁種植法國梧桐,文藝片男女主角少不了到此一游。
這條路的盡頭,只有一間建築物。
余芒猛地抬起頭來,那是一間療養院。
余芒忽然都明白了,她內心一陣絞痛,低下頭來。
司機在這個時候停好車子。
文太太輕輕說︰「就是這里。」
余芒恍然大悟,臉色慘白地跟著文太太走進醫院。
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消毒藥水使她不寒而栗。
文太太領她走上三樓,到其中一間病房門外站住。
文太太轉過頭來,「余小姐,我想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余芒快哭出來,顫聲問︰「她的病有多重?」
文太太看著余芒,輕輕說︰「她不是病。」
「什麼?」
「思慧已死。」
余芒登登登退後三步,張大嘴。
文太太不再出聲,輕輕推開病房門。
她讓余芒先進去。
房內的看護見到文太太,站起身迎過來。
余芒終于看到了文思慧。
思慧躺在床上,閉著雙目,臉色安詳。
全身接滿管子,四通八達地搭在儀器上。
余芒並不笨,腦海中即時閃過一個字︰COMA,她的心情難以形容,既震驚又心酸更氣憤,不禁淚如泉涌,呆若木雞。
難怪文太太說思慧已死。
文太太遞手帕給余芒。
病房空氣清新,光線柔和,余芒走近病床,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不由自主,握住文思慧的手。
思慧,她心中說,另外一個迷迭香來看你了。
思慧的手有點冷,身體分文不動,臉容秀麗,一如童話中的睡公主。
余芒原本以為一見面便可欣賞到文思慧的美目盼兮,巧笑情兮,誰知思慧已經成為植物人。
余芒忍無可忍,悲不可抑,哭出聲來。
看護連忙過來,低聲勸慰。
文太大的面孔向著牆角,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表情。
餅半晌,余芒自覺已經哭腫了臉,才盡量控制住情緒,但不知恁地,眼淚完全不听使喚,滔滔不絕自眼眶擠出來,余芒長了這麼大,要到這一天這一刻,才知道什麼叫做悲從中來。
她顫抖的手伸過去輕輕撫模思慧的鬢腳,醒醒,思慧,醒醒。
思慧當然動都沒有動。
啊,世上一切喜怒哀樂嗔貪痴恨妒都與她沒有關系了,伊人悠然無知地躺著長睡,她的心是否有喜樂有平安?
這個時候,另外有人推門進來。
余芒抬起淚眼,看到于世保。
世保見她在,也是一怔,雙目陡然發紅,鼻子一酸,他不想在人前失態,急急退出房去。
文太太低聲嘆息,「你去安慰他幾句。」
余芒還不肯放下思慧的手。
「去,哭瞎了也沒有用。」
余芒輕輕吻一下思慧的手,放下它。
就在這個時候,余芒听到銀鈴似一聲笑,她猛地抬頭,誰?
然後頹然低下頭,此地只有傷心人,恐怕笑聲只是她耳鳴。
于世保站在會客室,呆視長窗外的風景,余芒向他走去,兩人不約而同擁抱對方,希望借助對方的力量,振作起來。
余芒把臉伏在他胸膛上。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世保語氣悲哀,一點說眼力都沒有。
余芒抬起頭哀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靠儀器維生已有半年,醫生說毫無希望。」
「由什麼引起?」
世保一時無法交代。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坐下,把她的兩只手按在雙頰上,過一會兒,才苦澀地說︰「我每天都來看她。」
余芒心如刀割。
「這是對我的懲罰,思慧在生時我並無好好待她。」
「慢著,」余芒說,「醫學上來說,思慧仍然生存。」
「但是她不會睜眼,不能移動,不再說話。」
「但仍然生存。」
「醫生說她可能睡上三十年。」
余芒難過得一陣暈眩。
餅一會兒她說︰「世保,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思慧有知,必不想我們成日哀悼。」
「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別在許仲開面前提起,他會要我們的狗命。」
余芒溫和地說︰「你誤會仲開了。」
「你同思慧老是幫著他。」
他倆不知這時仲開已經站在後面,把兩人的話全部听在耳內。
一時仲開不知身在何處,百般滋味齊齊涌上心頭,幫他有什麼用,得到她們的總是于世保。
他一時想不開,轉頭就走。
卻被文太太叫住。
余芒這才發覺仲開也來了。
文太太伸手招他們,「來,你們都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