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里好像有个教训。”
“是,大姐说,穿羽绒要宰鸭子,穿牛皮要杀牛,其实都一样,吃素也得把菜蔬连根拔起,严格来说,亦属杀生,她看开了。”
“我能从这故事学得什么?”
“振星,倒处都有孤儿,帮得了帮,帮不了就得放下,你还有你自己生活要过,你总不能放弃一切,成日为那些孩子戚戚然。”
振星白他一眼,“我一早知道你的故事不好听,这同羽绒皮裘有什么关系?”
沛中气馁,“我的意思是,反正於事无补,不如依然故我。”
振星叫起来,“天都亮了,你等我淋个浴,咱们出市区去,我要照顾婵新。”
沛中没好气,“当心婵新没起床,你就倒下来。”
振星大怒,“我撕破你这乌鸦嘴。”
她不愿向公司告假,只得采取迟到早退偷时间。
振星十分感慨,就这样开始卖身生涯,时间再也不属於自己,如此这般,不知要待何年何月,方能为自己赎身。
在病房里,她等婵新醒来,自己却盹着了。
蒙胧间只见婵新穿着白衣来告别,振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落下泪来,哭诉道:“与其陆续零星受折磨,不如一家子一块去。”
梦中呜呜痛哭起来。
“振星,振星。”
她跳起来。
是婵新,她醒了。
振星连忙抹乾眼泪,“婵新,叫我?我在这里。”
姐妹俩一般苍白憔悴忧虑。
婵新叹口气,“我打了败仗。”
振星不知怎么回答,她尝试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婵新低声说:“我决定回家休息。”
振星啊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意外终於叫婵新服服贴贴回家去,她展开愁眉,“我与你替换身分,你回去陪着父母几年,我则在外闯荡江湖。”
婵新看着妹妹,“我不能再叫你们担心。”
振星颔首,“这才叫是爱我们了。”
是振星感动了她。
她心目中的周振星是个被宠坏了的小鲍主,她怕看妹妹面色,不屑与她争宠,真没有想她那么热情、坦率、还有,诙谐。
她对她比自己还紧张,遇要紧关头,又肯死谏,绝不避嫌,哪里去找这样的好朋友,因为振星的缘故,婵新重拾家庭观念,对纪月琼亦消除陈见:振星怕就是像她母亲才会如此可爱。
振星埋首手中,“我真怕失去你。”
“我也是。”
“那一刻真是叫我捐肺捐肾捐什么都肯。”
“谢谢你振星。”
“快快复元,好好回家休养,相信我,那家是个舒适平和温暖的家,春季快到,母亲去岁种下的郁金香将会怒放……婵新,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有关皮裘与羽绒的故事。”
婵新微笑,“活着真是好。”
说是这样说,也非得有一具健康的皮囊才算真正活着。
振星全靠年轻,才叫做撑得住,一到周末,也就昏睡不醒。
她喜欢用大枕头朦住面孔,这样,整个世界就会走开,烦不到她。
朦胧中有人拉开她的保护枕,振星挣扎数下,奇怪,这会是谁呢,王沛中已经返回台北,婵新还在医院,想到这里,她清醒了:心中闪过一丝恐惧。
她睁开双眼,看到邓维楠的脸。
是,他当然有他家的锁匙。
“这几天我一直找不到你,实在不放心,亲自来看看,怎么,电话铃声不够响吗。”
“婵新——”
“我都知道了,我打电话到你公司找人,一位姓马的小生把详情必恭必敬统统告诉我。”
振星眨眨眼。
邓维楠答了她的疑问:“我自称是周振星的表叔。”
振星笑了。
“你瘦许多。”
都不像那个在清水浦见过眼睛面孔都圆滚滚的周振星了。
振星当下说:“让我先梳洗。”
邓维楠毫不避嫌,坐在浴室外提高声线与振星交谈。
“看得出马先生对你十分好感。”
“我与同事相处得不错。”
邓维楠没想到振星会对他也答得如此技巧,不禁失望,他们两人多见一次便生疏一次,在孤儿院培养出来的一点点感情越来越淡,终於要消耗完毕。
她出来了。
头发尚湿,正用大毛巾擦乾,身上换了象牙色凯斯咪毛衣长裤,高雅得有个距离。
邓维楠说:“我想念你。”
振星一怔,听得出此话有下文。
邓维补微笑,“我想念那个热情不羁的周振星。”
振星也笑,“你喜欢女张飞。”
“你不修边幅的模样真可爱。”
“你喜欢脏狗。”
邓维楠不语,走到窗前眺望,那个周振星,那个他等了半生的女孩子,已经走了吧。
“马先生说你快受训完毕。”他转过头去。
“是,头尾不过六个礼拜。”
“你要回西方去了。”
“我将与修女一起走。”
邓维楠低下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有空来看我们。”
“一定,我会来送行。”
邓维楠握住振星的手,可是这双手也变了,订婚指环已经除下,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搽着淡色的蔻丹,也就是俗称的一双纤纤玉手。
邓维楠默然,他所记得的那双手不是这样的,那双可是工具手,手上且有多处损伤,使他疼惜。
他忽然拾起头,微笑说:“振星,我们相爱过,是不是。”
振呈不得不坦率道:“维楠,我仍爱你。”
“可是已经失色了。”
“是,维楠,你记得那一日我俩深夜在上海某街角蹲着吃大卤面?天若不亮,我会跟随你到任何角落。”
邓维楠笑,“我真幸运。”
“然后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来,千头万缕忙着做回自己,哪里还有空谈恋爱。”
“我们应当再来一次。”
“维楠,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周振星,我不会忘记你,一万年都不会。”
振星笑,“你把我嘴边的话抢先说了。”她落下泪来。
邓维楠拥抱她,可是总觉得会把她那身名贵衣物团皱,还有她头发上的香氛是实事求是的着名牌子,邓维楠颓然。
那个大卤面之夜去了也就永远消逝,他黯然神伤。
姐妹俩返家那一日,邓维楠果真来送行。
婵新仍需坐在轮椅上,正与教会人士寒暄。
她们乘头等舱。
振星担忧地嘀咕:“家母见到帐单不知会不会登报与我月兑离关系。”
邓维楠看着她黯澹地笑,如此佳人,嘴里也终於无可避免地说到钱钱钱。
振星咕咕笑,“家母也许会情愿收养婵新,她比较有节制。”
还是钱钱钱。
邓维楠叹口气,他一个人拜金也已经足够,身边人也同样市侩,可叫他受不了。
蝉新这时过来,“邓先生,有空来看我们。”
邓维楠恭敬地答:“是修女。”
振星笑答:“她得先回去做一轮女儿,稍后再考虑恢复修女身份。”
邓维楠说:“再见。”
周振星与同事们逐一话别,推着轮椅进关。
邓维楠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一个头发蓬松,面孔像猫,穿雨衣、卡其裤、短靴子的周振星,她双手又着腰,冒充修女,同他讨价还价。
她进海关去了。
邓维楠知道身体某部分已经随她而去,日后也不知道还长不长得回来,该刹那只觉得胸口酸酸痛痛,非常不好过,可是又情愿有这种感觉存在。
他连脚步都不稳,在一条圆柱上靠一靠,方能再开步走。
那边厢振星已经上了飞机,欢呼一声,立刻问舱务员要茶要水要报纸,周二小姐能屈能伸,此时此刻,不再为人民服务,众人倒过头来侍候她。
回家了。
在家里,周舜昆一早起来问八三八班机几时抵达。
邮差来了,纪月琼收到信用卡帐单,一看,以为是老眼昏花,弄错了,每个小数点都数一数,果然,是五位数字,很明显,两位小姐回程飞机票还不包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