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开怀脸色灰败。
自作孽,不可活。
陈家上下大小可不知她已深深懊恼,把行李送进舱,便一起到餐厅喝咖啡。
陈老太又指使女儿:“替我去买两本杂志,轻松点那种,哎呀,我不知有无带老花眼镜。”
陈开怀不想动也不想回答。
还是之之看出苗头来,马上站起来效劳,“我去。”
季庄替婆婆打开手提行李,“妈,眼镜在这里,咳嗽糖也在这里,这支眼药水特别好,当心飞机舱内干燥,小瓶润肤露、湿纸巾、梳子在小包内。
老太太不过唔了一声,可见已享受成习惯。
他们一行三人终于上飞机去。
大家松口气。
陈知说。“该走的走,该归队的归队,多好。”
之之笑问:“谁该走?你指谁?”
季庄眼眉毛都不抬一下,“爷爷女乃女乃很快就会回来的,兄妹俩说话当心点,莫叫老人家多心。”
只有陈知觉得意外,“什么,不是移民吗?”
他父亲答:“在香港位得超过三十年还妄想顺利移民真是十分不切实际的一回事。”
“哗,”之之说:“这句话艺术气氛浓厚,像足老英的外交词令。”
陈知问:“不会那么快打回头吧。”
季庄看着儿子:“爷爷女乃女乃碍着你什么?”
“香港并非少了他们不行。”
之之的题目一向没有那么大,她问:“他们回来我住哪里?”
陈知代答:“你嫁给张学人搬出去住。”
之之叫父亲作主,陈开友只是很含糊的说:“届时再算。”
一家四口喧哗快活地回到家中。
汽车冷气机坏了,大伙闷出一身臭汗。
季庄下车拉拉湿汗衫透气,“老陈,该换车了。”
陈开友搔搔头皮,“不是说要节约储蓄?”
“该用的还是得用,”季庄苦笑,“不然捱死了还没到九七,值得吗?”
陈开友一下子开了窍,“对,对。”
新婚夫妇听见他们连忙迎出来。
季庄这才有空问:“蜜月期间有无趣事,说来听听。”
陈知似与舅舅言归于好,讪讪地坐在一张沙发上,扭开电视机。
谁知出现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立刻说:“关掉电视,关掉电视,腻死了,成天出来筹款演讲,大吃大喝。”
陈知即时有反应,“对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一声,“他是英雄,请问他救过谁,我是狗熊,请问我又害过谁?”
陈知霍地站起来。
之之隔在他们当中,“GENTLEMEN,GENTLEMEN!”
季力指着屏幕说:“又要扶到后面休息,他老人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
陈知忽然之间静下来。
之之看着兄弟,陈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这个道理了,同时,那么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应该允许家人发表另一派言论。”
他肯噤声,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轻轻咳嗽一声,双手抱在胸前。
之之说:“天天吼叫才不会达到目的,我们看别的。”
电视台一转,便看到一群穿得极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开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说:“什么,又是香江小姐选举?”一脸迷惘,“不是上两个月才举行过吗?”
白云苍狗,岁月暗换。
季力又说:“今年的女孩子好丑,哟,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范一下什么叫漂亮,什么叫标致。”
连陈知看过众女大特写都露出一副恐惧相,可见是真丑了。
甥舅第一次意见相合。
“哗,”之之说:“有几个丑过男人,还月兑得几乎精光,好意思。”
季力说:“这简直是卖肉。”
舅母吴彤走过,马上笑说:“你舅舅想卖没人要。因而妒忌。”
这样笑谑,也是港人本色。
陈知悄悄站起来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后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陈知停下来,轻轻说:“讲得太多了。”
之之劝道:“舅舅一向是那样。”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来陈知批评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说,他能不说?非把他利用殆尽不可。”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与哥哥坐在梯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们丢在纽约哈林区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陈知只是说:“讲多错多。”
“那么老哥,你也少讲几句吧。”
“愿意与否,我们都因这件事成长了。”
这时舅母在厨房门口向他们招手,“切开了西瓜,快来享受。”
之之笑,“陈知马上就来。”推一推哥哥。
陈知见反正多了一个绰号,不吃白不吃,奔进厨房。
季力还在发牢骚:“……我的立场一贯最分明,我从来没骑过墙,亦从不忽左忽右,开放十年,谁没有上去做过生意,或旅游或探亲,或捞一笔或为鸡毛蒜皮去领奖邀功,谁不想自上头拿点好处,只我一个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对得起自己。”
陈知咬着蜜甜的西瓜,心里知道舅舅说的是实话,季力连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愿陈述理由,现在大家都当然有点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讨厌盲目崇拜。”
此时吴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
陈知与陈之对舅舅开始有了新的了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香港,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诸实行,甚至靠它扬万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来,笑咪咪地旧事重提:“你们现在可是决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异口同声:“走,怎么不走,要走一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陈知无论如何是留派中坚分子。”
季力取饼一段剪报,读出来:“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会议中心将举行一个最大型的海外投资及移民展览,世界各地九十间参展公司分别来自加、美、纽、英、西班牙、葡萄牙、台湾、百利士、南非、乌拉圭、巴拉圭、东加、厄瓜多尔等地,为各界人士提供各类移民及投资咨询。”
之之骇笑,“这是本世纪末最荒谬的现象之一,全世界都觊觎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约而同,前来进行大规模搜刮。”
季力握住吴彤的手,“机会与选择都非常多,不用担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吴彤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
之之微笑。他俩终于在一起了,经过妥协、牺牲、了解,感情稳固。
之之忽然乐观地同舅母说:“这间屋子自从陈知好不容易长大之后,就没有婴儿了,这么多双手带一个宝宝,照说不是困难的事。”
陈知气结,反驳道:“大家还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让贤,才能容纳新生儿。”
吴彤直笑,这家人实在可爱,能成为他们一分子,是运气。
之之问:“幼婴该叫我们什么?”
陈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一惊,“什么,我们只是平辈?”顿时兴致索然,她一直以为自己有机会做长辈。
吴彤见他们谈论一个未生儿似谈论真人一样,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老实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养儿育女,印象中这是另一撮女性的职责。
此刻被陈知及之之说得像真的一样,仿佛已经有这么一个孩子,穿白色汗衫与汗裤,粗粗腿、赤脚、蹒跚地奔过来,抱住大人的膝盖,咕咕笑。
吴彤有种震荡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网伦常,循环不息,管他是什么时势。
吴彤听得之之说:“现代人生孩子,往往计划得太详尽,考虑得太周到,几乎个个产妇都超龄。”
吴彤站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里去,一株白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仍然满枝蓓蕾,芬芳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