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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城记(心慌的周末) 第19页

作者:亦舒

忘了带口红,想顺道买一支,排好颜色,售货员笑笑报出一个价目,陈开怀张大双眼,以为听错,上次她在温哥华超级市场买的一管才一块九毛半。口红就是口红,擦了并不会长生不老,她干吗要花十倍价钱,也顾不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说不买。

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回不转头,永远找不到旧时的位置,换言之,陈开怀已遭遗弃。

物是人非,似走错迷宫通道,回来了?不,相逢也不再相识。

多年前她的一个老同学同她说:“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之后,努力整整十二年,才拾回那三年间失去的名同利。”

她以为她夸张,才不,同学的本领太高强了,叫她来做,她才办不到。

新鲜的菜肉云吞一盘盘做出来,大家垂涎三尺,连孤僻的陈知都被吸引,他说他要三十只。

之之觉得这便是优质生活,有得吃有得穿,身体健康,晚上睡得着,一家子相亲相爱,自由自在,之之愿意这样过一辈子,但是环境不再允许。

鲸吞着鲜甜的食物,之之忽然悲从中来,眼睛发红,掉下泪水,大家看着她,她佯装咳嗽。

于是祖母笑说:“吃得太急,呛住了。”

大家都附和:“之之,去喝口水。”

之之乘机放下碗,跑到厨房,额角顶住冰箱,痛快的哭起来。

陈知进来,视若无睹,“我来找辣油,父亲与我无辣不欢。”

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干下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泵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女乃女乃,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精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泵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柄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情。”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饼半晌,陈开怀强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香港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是对我的一种侵犯。”

陈开怀忍不住说:“你的偶像不领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

“对,我们没有经验,太过热情,忽略后果,所以受伤。”

陈开怀说:“这统共不像精刮聪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泵姑自告奋勇洗碗,之之独自上街闲逛,天还没有黑到尽头,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在霓虹灯照耀下,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

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还似加紧脚步:要追上来的样子。

之之发急,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之之如获至宝,唉,大不列颠再不济,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你,站住,有什么企图?”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

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并无反感,笑咪咪拿出证件,客客气气地解释:“对不起三位,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谈。”

之之瞪着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觉,这年轻人同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向陈之说:“小姐,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切属实。”

之之松口气,轻轻说:“不,我不拍广告,请你走开。”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耸耸肩离开。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警务人员受宠若惊,带着笑容道别。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

之之过去说:“光线不对,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

一开就被母亲啐:“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

之之细细看母亲,“妈妈,头发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报纸,叹口气,“今年夏天这么难熬,谁还有心思妆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过,愁眉苦恼,不如眉开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我才不与自己作时,妈妈,明天我们去弄头发。”

“人家会笑我们无聊。”

“谁,谁敢笑我?这是自由社会不是,你管我无聊还是无知,我自得其乐,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叠本票,交给母亲。

季庄大讶,“这是什么?”

“我们合资打算将房子买下来。”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当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风。”

“数目还差很远呢。”季庄有点感动。

“你与父亲当然是大股东。”之之笑。

“这一笔是张学人的,你收了他茶礼,就要成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进来,做我们家的人。”

“厉害,”季庄点着头,“你打算怎么样立规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嫁你父亲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满肚密围,你看现在,简直就是陈家老奴。”

“可是我们都爱护尊重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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