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即刻,他获得赏识,带着他的画,到欧洲巡回展览。
周平不知道杨丹有否跟冯戎同往。
冯是需要她的。
杨丹并没有同周平通讯,开头,年轻人一直痴心的等信,一年之后,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已经知道这么多,再说,也变得多余。
他静静完成了学业。
周平在毕业之后认识玉明,在家长的许可下结婚。
正如玉明所说,他的一生平淡无奇,一帆风顺,值得回忆之事,少之又少。
只有杨丹罢了。
听到闹钟响,周平才知道,天又亮了。
他连忙瞌上眼,假装睡觉,免得玉明问长问短。
只听得玉明起身进浴室,申吟道:“比没睡还累。”
周平暗暗好笑。
棒一会儿,他也跟着起床,也跟著抱怨:“好像通宵不寐。”
玉明看他一眼,笑笑,不出声。
噫,周平一惊,这个聪明的女子,别叫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回到公司,周平吩咐秘书:“有一位杨小姐的电话,马上接进来。”
但是他心中有数,只恐怕他又要失望,他太知道杨丹,她不会添上一条蛇足。
周平吁出一口气。
下午开完会,他刚想出去接玉明,秘书进来传话:“一位杨女士在会客室等。”
“快请!”
杨丹轻快的走进来,穿著一袭黑裙,一脸愉快。
又是一个意外,周平满心欢喜的迎上去,双手握住杨丹的手。
她坐下来说:“看得出你还是那么喜欢画。”
周平点点头。
“令尊好吗?”
“很好,谢谢你。”
“猜得到你的事业非常得意。”
“托赖。”
饼一会儿,周平终于问,“你同冯先生,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画展过后,我就提出分手。”
是应该这样,“现在是小姐身份?”
杨丹笑了,眼角有细纹,但不损风情,“什么小姐,老姐姐才真。”
周平摇头,“你永远美丽。”
“我上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赞美,”杨丹拍拍周平肩膀,“约了朋友晚饭,要走了。”
周平达她到门口,“谢谢你来探望我。”
杨丹凝视他,“老朋友了。”
他们拥抱一下,她就告辞而去。
周平心中无限依依,像是有一部份随杨丹而去。
他回到办公室发呆,门一开,是他妻子玉明进来了。
“喂,醒醒,主人家在等我们呢,还不快动身。”
周平睁大眼,是,今晚有约。
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他取饼外套,跟随玉明出去。
在车中,他忽然同玉明说:“我们真幸运,我们竟拥有这么多。”
玉明接上去,“是,你甚至拥有甜蜜的回忆。”
周平不敢出声。
是,他什么都有。
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徐文约再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首情歌。
他在加油站等候,头部舒适地靠在车座垫上,身畔忽然听到有声音低低的唱: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读文科的小徐立刻觉得震荡,初冬的下午,天气老不肯冷下来,文约仍然穿着短袖衬衫,但空气已明显的干爽,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加上这首缠绵的情歌,文约一时间感到苍苍茫茫。
他抬起头来寻找歌声来源。
不是油站雇员的无线电,他们正忙着凝听赛马结果,那么,是谁?
文约找到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呀,这种车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叫做凯旋七号。
是车子里无线电传出这首歌。
车主是一位小姐,文约看不真她的面孔,只见到一条马尾巴搁在座位背上。
加满了油,小小红色跑车驶走。
文约好想追上去,但没有油怎么追?
等到注满油,红车已经渺无影踪。
文约轻轻的哼:我浪费了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奇怪,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来。
也只有她,配作这样轻轻的申诉。除出她,还有谁会这么做?
文约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同妹妹说起,她夷然。
“流行曲统统一个样子,全是不知谁又负了谁的故事。”
文约说:“短短三四分钟便说出一个故事,也不简单呀。”
妹妹再也不理他,自顾自赴约去。
饼一个星期,文约在沙滩边看到那辆红车。
他犹疑一下,随即笑了。与车主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偶然开看无线电,收听到歌曲,要讲意境,不如去追电台的唱片骑师。
十二月还有泳客。
难怪洋人初到贵境,看到这样和煦的天气,就陶醉得不愿离开。
文约在车子边徘徊片刻,走到附近茶座,挑一张看得见车子的台子,坐下。
妹妹说:“阳光直照进眼睛里,不觉辛苦?”
文约答:“喜欢就不辛苦。”
等了三个啤酒时间,才看见车主出来,文约十分兴奋,刚想站起来,才发觉是位男士。
哗,幸亏没有扑上去,否则吓死人。
文约好不失望,她呢,那马尾女郎呢。
只见那男士打著了引擎,开动车子。文约又听见那熟悉的两句歌。他忽然醒悟,那不是收音机,那是录音机。
车子驶走,文约的等待落了空,他跳进水去,游了两个圈。
冬天的沙滩人不多,所以妹妹与朋友前来怀旧。
游完泳文约开车驶出香岛道,这条路,若干年前,最最富情调,近日来公寓大厦越盖越多,热闹过度,失去静寂的浪漫。
一个男人,他与她合用一辆车,抑或他借她的车,她同他什么关系?
他与她的眼泪,又有什么轇轕?
还有,文约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关心人家的眼泪?”
这一辆红车忽然闯进他的生活,引起无限遐思。
妹妹说:“人人都开一部保时捷,闷闷闷闷闷。”
文约说:“你开改良黄包车吧。”
“你想爸爸会不会买一辆摩根给我?”
“我想爸爸会情愿同你月兑离父女关系。”
“我相信你。”妹妹颓然。
文约想一想,“买一部旧车改装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约瑟欧阳有一辆卡迪勒,喷了粉红色,全副引擎换过,好时髦。”
“你还同欧阳走?爸爸警告过你。”
“爸爸真残忍,我有时候恨他。”
“你太不羁了。”
“那是他的错,他把我生成这样,他应负全责。”
欧阳纠集城内玩旧车的人士,在浅水湾一间叫阳台的餐馆,开了一个派对。
文约去了。
他希望遇到那辆凯旋七号,车牌爱克斯爱克斯。
它很迟才到,但是文约一眼便看见它。
啊,这次开它的是一个女孩子,梳着马尾巴,穿著吊带圆台裙。
文约连一秒钟都没有等,马上走过去,直截了当地搭讪:“不怕冷?”
女郎转过头来,胸隆腰细,金棕色手臂叉在臀上,仰起头,上下打量文约。
她长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子,但,文约却有点失望,她无论如何不像是浪费眼泪的人。
是,人不可以貌相,但文约却肯定他的眼光有一两度散手。
她问:“你是谁?”
“你呢?”
“我叫露露。”
“你是车主?”
“是。”
“你住玫瑰径附近。”
“对,我们碰见过吗?”
“我在油站见过你。”
露露笑,“什么时候,我并不记得。”
“又有一次,我见过男生开你的车。”
“那是我哥哥却尔斯,高大、短发,对不对?”
文约点点头。
“进去玩呀,你不是打算在这里站一个晚上吧。”
文约相信她并没有眼泪。
“那首歌——”
“什么歌?”
但那边已经在叫:“露露,过来,大家在等你呢,只有你会跳吉他巴。”
露露一转身,进去了,裙子似花伞似洒开。
啊原来歌是歌,人是人。
文约在石阶上坐到月亮升起,才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