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高更汉说明年一整年都没有期,你要是不怕等的话,后年下旬或许可以,我这里呢,董事局已决定赞助香江芭蕾舞以及中乐团,恐怕这一两年都不会揽画展。”
冯戎的面色变得很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僵在那里,万念俱灰的样子。
周先生更加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我们新写字楼,倒是需要十来张画。”
周平很替他们夫妻俩难过。
只听得冯太太开口说:“谢谢周先生为我们操心。”
“哪里,机会是一定有的。”
“我们先走一步。”冯太太站起来。
她一直没有失态,拉一拉冯戌,走出去。
他俩一离开,周太太自屏风后转入书房,“怎么搞的,像是来讨债似。”
周平知道母亲一向把钱看得极紧,又怕人来揩油。
“算了,明天我叫秘书去同他们联络,买几张画,不要叫人家空手而回。”
“噫,连手袋都忘了拿。”
周平一手取饼,“我替他们送下去。”
一直走到停车场,隔十公尺就听见冯氏夫妇在吵架。
冯戎大声惊:“叫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
杨丹回答:“我不懂这些。”
“你光会吃饭!”
“冯戎,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
“什么机会中?过几年我都老了。”
“冯戎——”
他摔开她的手,“还不上车。”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我忘记带手袋,车匙在里边。”
“自己已回去拿,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
杨丹低下头,不知是否哭了。
周平心如刀割。
冯戎忽然说:“那楞小子喜欢你。”
周平一怔。
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
“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珍若拱璧,你如果真想帮我,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这不是太难吧。”
周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脚不听他的话,忽然自发自觉,急急往回走。
走了几步,发觉手中抓着杨丹的手袋,怎么办,他又朝原先的路踏出两步。
正在心慌意乱,他看到杨丹迎面而来。
周平忽然镇定了,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忘了带手袋。”
杨丹接过手袋,说声谢,她的眼泪似要落下,但终于忍住,低着头。
停车场内风很劲,把她穿著的一袭花裙子吹得贴住身子,露出纤美的线条。
她的散发到处飞扬,用手掩都掩不住。
周平十八岁的心完全破碎。
他心目中的可人儿嫁了一个下流的男人,他不值得她爱。
杨丹转过身子走回丈夫那边。
周平看著她背影,悄然掉下泪来。她的裙子在风中鼓篷犹如蝴蝶,但已经不能飞翔。
十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
有些事,因为回忆太过痛苦,我们选择忘怀。
但是周平此刻将停车场一幕在脑海重现,发觉清晰一如当日,杨丹的眼神,她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
而他仍然爱她。
周平长长太息。
玉明说他:“今日你不上一次长嗟短叹了。”
“我想起往事。”
玉明拍拍枕头:“你这种人有什么往事。”
“你又看轻我。”
“让我来细叙你的一生,”他的贤妻笑说:“祖父母疼你,父母疼你,老妻亦疼你,一帆风顺,到了今天。”
“是吗,就这么简单?”
玉明一手熄灯,“睡吧。”
明日一整天的工作与节目又排得满满的。
周平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辗转反侧,手臂枕在头下,又开始沉思。
真是享受,心酸酸软软,整个人浸在回忆中,多么放纵。
玉明很快睡著,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传入他耳朵。
王明是爱妻,但杨丹是他的女神。
自停车场回去,过了一两天,周平向父亲提起画展的事。
[爸,真的不能帮冯先生?”
他父亲答:“不是不能帮,而是值不值得帮,我们做生意的人,最重要是看清楚每件事有何得益,不能做无谓投资,否则手头一松,便如江河缺堤,非同小可。”
周平知道父亲乘机教他生意之道。
“但是冯师傅渴望有这个画展,我们既然办得到——”
“他叫你来向我说项?”周先生诧异。
“没有。”
“量他也不敢。”
周平感觉到父亲语气有点霸道,成功人士难免这样。
“小平,不是他渴望我们就得满足他。”
“他是一个好画家。”
“好画家太多了。”周先生轻描淡写。
周平语塞。
“对了,十八岁生日,又远行在即,你想要什么礼物?”
机会来了。
“如果要一部名贵跑车,你会答应?”
周先生点点头,“不准开快车。”
“如果要一艘游艇,你也不反对?”
“既然你渴望一个人出海,也无所谓。”
“在外国买一层别墅呢?”
“保值的资产,我不反对。”
“这些我们家都有。”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周先生笑问。
“我怕父亲不高兴。”
周先生面色大变,“你想结婚?”
“不不不,没这回事,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周先生总算放下一颗心,惊魂甫定,问儿子:“别卖关子,你到底要什么?”
周平笑笑,“父亲,替冯师傅开画展吧。”
周先生发呆,“好,既然你想帮他,我去设法。”
“谢谢你,父亲。”
“但不是在纽约,先在本市办。”
那冯戎是个非常好高骛远的人,一听纽约之展泡汤,几乎已经与周家结下不解之怨,将一口恶气出在妻子身上,正在天天抱怨,忽然又接到周氏秘书的消息,又喜出望外,前去商议。
才华他是有的,只是稍欠人格。
及知展览不在外国举行,他又怨怼,但没有更好的路数,只得委屈。
周平前去帮冯戎筹备。
这个时候,他们夫妇的感情显著的崩溃腐烂。
冯戎几乎有机会就同杨丹争吵。
也已经不大避人耳目了。
杨丹极少出声,这个美丽的女子默默忍受一切不公平,但见她逐日消瘦,笑容骤减,脸容憔悴。
一日周平搬场刊进会场,听见冯戌在屏风后发脾气,“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你说说看。”
周平知道冯氏口中的他,便是周平。
杨丹没有回答。
“你同他有关系,是不是?”
周平低下头,他竟这样侮辱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得再清楚没有。”
周平轻轻放下场刊,避到外头去。
冯戎像是失去理性,他多疑、暴躁、妒忌、忧郁、自觉受了许多委曲、怀才不遇,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
周平想放弃到会场去帮忙,但是他放不下杨丹。
他挂念她。
他想看到她。
傍晚,他又折回。
只见会场灯光已熄,杨丹蹲在画边。
周平悄悄过去,坐在她身边。
杨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当一个大人看待。
周平觉得他俩已经不需多说话,她明白他的心意。
杨丹轻轻说:“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小平,将来谁同你在一起,真好福气。”
周平吻她的手一下。
“你几时去澳洲?”
“后天。”
“哎呀,这么快,我想送一件礼物给你。”
“你给我最佳的礼物,便是一段珍贵的回忆。”
杨丹微笑,“年轻人的回忆……三两年后便会淡却。”
“我不认为,过了十年廿年,在人群中,我还是可以一眼把你认出来。”
“真的?”
“我保证。”
“谢谢你小平。”
周平迟疑一下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情况会变的,如果画展之后,他还是这个样子,告诉我。”
杨丹只是说:“我懂得照顾自己。”
真是难得的一个女子,不解释,亦不抱怨。
周平把学校的地址交在她手中。
他就这样的走了。
那次画展,非常非常的成功,把冯戎的名声,一直传到海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