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交通灯已是绿色,行人纷纷走过,谁也没向我多看一眼,谁也不会帮谁一个忙。
我只好一手拿伞,另一手匆匆拾起湿淋淋的文件,半边身子就变为落汤鸡。
心中浩叹,又气又急,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忽然有一个人帮我拾起东西,交在我手中,并且说:“对不起。”
他是车子的司机,穿著制服。
我瞪他一眼,骂他:“你知道吗?我可以将你告进官里去,你闯黄灯!”我愤怒地挥著拳头。
“对不起,小姐。”另外一个声音说。
我转头,见个中年人,斯文有礼。
“请上车,我们送你一程。”他歉意的说。
我狼狈而绝望的看看手表,离开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再别无选择,我不愿再看老板的面色。
司机提伞在等我们。
我说。“我往会议中心。”
他说:“刚好同路。”
我匆忙上车,才发觉是辆劳斯莱斯。
全部空气调节,门一关上,静寂万分,与外边的闷热、潮湿、恼人的逼轧隔成两个世界。
我掏出纸手巾,先把文件抹干,再顾及自己的身体。
气渐渐平了,有钱真好。我天真的想:如果有司机开的车子送我上下班,我才不介意打工。随即哑然失笑,家中有司机,还用上班去赚月薪?
那中年人正暗暗的打量我。
我脸一红,向前看。
“大雨真恼人。”他说。
我忍不住回一句:“有钱人的车子不顾行人死活,才恼人呢!”
“对不起。”
“算了,反正我最怕的是迟到。”
“是不是跟钵甸洋行开会?”他忽然问。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微笑。
司机很有办法,在挤塞的马路上穿插,十五分钟就把我带到目的地,我松一口气。
“再见,谢谢。”我下车时说。
“再见。”中年人说。
我急急赶到会议室,老板还没来呢,我在后排位置坐下,拢拢头发,取出小镜子视察化妆有没有糊掉。
这年头,交功夫的时候,老板当你是超人,但是讲到仪容,他仍希望你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一双皮鞋吱吱冒水,也顾不得了,凉浸浸地,真怕捱完三小时的会议会得伤风。
在家享福的太太们也许不知道我们的苦处吧。
众人渐渐来齐,都抱怨天雨,我落寞地强自振作,不得不坐得笔直,挂个笑容。
时间到了,每个人都肃静,我老板迟到,十分尴尬。
主席推门进来,我呆住。
难怪……
难怪他知道我是与钵甸洋行开会,原来他就是会议主席。
罢!反正来了,也只好硬著头皮坐下去。
中年人姓郝,叫郝大庄,是钵甸行唯一华人董事,在会议中,他充份表现了他的英明、决断,以及风度。
散会后,我跟著老板出去搭电梯,他叫住我。
“夏小姐。”他笑脸盈盈。
我转头,大家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诧异这个大亨怎么会有意跟一个中级职员交谈。
我老板瞪著我,有点不甘心模样。
郝先生说:“你的伞遗留在我车里了。”
丙然,我太冒失。
“我送你回去。”他低声说。
“我老板──”
“别理他。”
电梯门一开,他与我进去,把其他人都隔在外边。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错愕,难道事情还有下集?
“来,文件重,我帮你拿著。”他接过去。
好风度的男人,只有高尚的男人才照顾女人。
“你在公司里什么职位?”他问。
我报上名衔:“业务经理。”经理满街飞。
他问:“有没有一万块一个月?”
“九千五。”
“到我这里来,我出一万五,这样精忠报国的职员,我随时用得著:雨淋湿文件比淋湿身体更重要,守时若守身,嘿,你老板福气好,我可要跟童某说上一句。”
“童先生?”我大吃一惊,“童先生是我的大老板,我平日不大见得到他。”
他忽然怜惜的看著我,“如此赚一万块也不容易。”
我啼笑皆非,“一万块是很多钱了,郝先生。”
车子来了,司机替我们打开了门。
回到公司,上司立刻追问我怎么会认识郝大庄。我胡扯……“他在上海,与我父亲是同学。”
到家,我发觉这一天真的泄了真气,累得垮下来。
志强还没回来,我赶快把米下锅,咱们这些女经理还不是一样要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前两天我婆婆来探访,闲闲的说起:“我喜欢男孙,你快点生养吧。”
我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真倒霉!她老人家还以为时代不变,女人是光在家养宝宝的,我真不能想像自己如何怀著胎儿去冲锋陷阵,单是今恁A保证流产大吉。
还要包生男胎呢,也不想想没有人家倒霉的女儿来煮饭,待那宝贝儿子下班不知吃啥?
幸亏志强是明白人,孩子是爱的,但也有个分寸,不然相逼太甚,连妻子都跑掉,还孩子呢!
电话铃响。
我取起话筒,那边立刻说:“夏小樱小姐,请问你辞职没有?”
“你是谁?”哪来的怪电话。
“郝大庄。”
“郝先生,开玩笑。”我莞尔。
“我说的是真的,一万五,我已叫女秘书订好合同。”
我笑,“郝先生,真为我的工作能力?”
他呆一呆,忽然轻轻说:“不,因为你的美貌及那双复仇女神似的眼睛。”
我大笑,“难怪,今早我恨得可以吃人,但美貌,郝先生,你应该知道,中环的靓女足有三十万个。”
“你是不同的。”
我吃惊,这么有财有势的男人,他竟然来吊我的膀子,我不禁得意起来。
但随即我告诉自己,这种玩笑开不得,“郝先生,我是有夫之妇。”
“我知道,结婚刚刚一年,你还在工作,美其名曰有兴趣,其实你是生力军,是不是?”
我讶异,什么都瞒不过他,而且他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女儿的生活同你一样。”他叹口气说。
“有这样的爹,何必再担心?”
“过奖过奖。”他停一停,“明天有没有空吃午饭?”
我怔一怔,“为何偏偏选中我?”
“我觉得你特别。”
“我说过了,中环有许多特别的女子。”
“我公司里就没有。”
我笑,“恐怕是你没有时间作调查吧。”
“很难说,我对你有眼缘。”他说得很认真。
“郝先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仍然好脾气地哈哈笑,出来社会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人都不敢得罪。
啊,只有月底发出薪水就可以,不触犯原则的自尊,何妨牺牲?只可惜日子一久,气质已变。
郝大庄此举还不就是变相的调戏有夫之妇?然而他身份不同啊,我怎么都要替他留三分面子。
幸亏这时正听见门匙响。
连忙说:“郝先生,有人按门铃。”
他很识趣,便怅惘的说:“下次再谈。”
我松口气,“再见。”
见志强开门进来,我刚来得及放下话筒。
志强问我:“你同谁说话?下班够累的,还说说说!长舌妇。”他走过来拥抱我,吻我的脸。
我笑,“吃饭吧。”
我们是恩爱的。当然,我不是不希望尝试一下什么都不用做,又大把大把地花钱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找人喝茶、逛公司,到欧洲玩耍……
然而我确信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得付出代价,除非是福气与生俱来的公子千金,普通人要攀上那种颠峰,代价往往是惊人的。
我没有劲气。
现在我有一个小家庭,安全的窝,志强虽然帮不了我,没有给我太多物质享受,但我有另外的补偿,伊是一个高贵的好人,品质均一流,将来会有三五个孩子,都做著安乐的小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