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花圃裏剪了两打黄玫瑰,裁掉花茎,用胶纸散散的黏在车头上——这也是看回来的,花车都这样打扮。不过他们用纸花,我用真花,这个时候,叫我哪裏找纸花去?
阿雄把车擦了又打蜡,白色的劳斯莱斯,看上去的确很美丽。但是阿雄的制服不合我身,袖子吊了一截,裤子也嫌短,我只好穿自己的白裤,戴他的帽子。
其实司机何必穿制服呢?这都是爸主意,他就是这样,事事都得办妥当。
我叹口气,把车子缓缓倒出车房,驶出马路。
早上八点正是交通最挤的时候,我可得小心开这辆车。
凤凰路五号。
我知道那条路,静得很,两边都是凤凰木,秋天的时候,红花落叶铺满了一地。
本来十五分钟可以到达的路程,因为塞车的关系,开了三十分钟才到,五号门口,早已经有人在等了。我停好了车,他们嚷:“是这辆了,是这辆了,号码也对,快上去吧,一会儿就迟到了,我们随后便来,现在客人挤,大家走不开。”
“他们”是一大堆人,多数是中年妇人,既紧张又慌忙,奸像世界末日一样。
我暗暗好笑,结婚,何苦这么忙?
我张望一下,可没见到彼得,也没见到梨梨。对了,他们在半岛酒店呢,那么我来接谁?真模不着头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子敲敲玻璃窗,我连忙开了门,让她上车,她坐在后座,
松了一口气。我问:“就是接你一个人,小姐?”
装司机就装到底吧。
她很疲倦的说:“是,请你送我到酒店去,劳烦了。”
“她们呢?”我指指那些三姑六婆。
那女孩子苦笑:“你没听到?她们随陵便去。”
“啊。”我答。
我刚要开车,她忽然之间抬起头来,看清楚了她一双眼睛,我就呆住了。
她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且未经化妆的眼睛。
它们是这样的有感情,这样的带点哀伤,配着两道女孩子不应该有的浓眉,看上去如此特别。
她的皮肤白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细麻裙子,在晨早的阳光下如许清新。
但是她的神态疲乏。
她是谁?我只想知道她是谁。
其中一个伴娘?
彼得对了,他说今天会看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
“包在我身上。”他说过。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一趟司机做得不冤枉了。
她把头靠在车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把倒后镜调整得很好,我可以看到她整个睑。
她一定认为我真的是司机了,她没跟我说话。
车子一驶出大路,忽然之间塞了起来,得一寸一寸的行驶。一定是前面出了事。
她发觉了,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塞车。”我答。
“怎么会的?”她很好奇。
“前面一定撞车,这时候车子本来挤,再有点毛病,当然是这样了。”我解释。
“那么到酒店得多久?”
“本来是廿分钟。现在?”我耸耸肩,“谁知道呢?”
“我的天,我会迟到吗?”她急急的问。
“你几点钟到教堂?”我问。
“十一点。”
“当然不会迟到,”我看看表,“现在才八点四十分。”
“啊。”她松了一口气,“但是我还没化妆、换衣服。”
“其实你不需要化妆。”我说:“你很好看。”我说了司机不该说的话。
她笑了,“谢谢你。”
她很年轻,非常的年轻,从她的笑里,可以看得出来。
车子里冷气很舒服,虽然交通塞得很,一点不觉烦躁,并且四周的车主,都朝我们这边看。
“这部是劳斯是不是?”她忽然一问。
“是的,小姐。”我笑答。
“太漂亮了,我还第一次坐。”她说。
“与其他的车没有什么分别,四个轮子,代替走路。”
“是的,仔细想来,一切不过如此,但是很多人不这样想。”她说。
我把车子驶前几尺。
“你开这辆车很久了?”她问。
她真的把我当司机了。很好,做司机也是上好的职业。
“不一定是开这辆。”
“他们有好多辆车吧?”她问。
“我觉得借车子是完全不必要的事情,很虚荣,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车就算了,结婚与车子有什么关系?”
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很有意思。
“是的小姐,”于是我说:“但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今天阳光很好,适合结婚。”我说。
“太阳往往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她忽然说。
我在倒后镜又看她。我要这个女孩子。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女孩子。
我只要知道她是谁,就可以叫彼得与梨梨介绍给我,然后我决定追求她。
我很轻松,我用口哨吹了一支歌。
她转过了头,“那首歌叫什么?很好听。”
“老歌,事实上相当俗气,它叫『如果我把心给你』。”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听过,”她很开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你是否会小心爱护,你是否能永远温柔待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
“是的,”我说:“就是它了。”
“好歌,有些好歌很俗气。”她说。
我笑,“有些好歌很清秀。”
“你很对,”她也笑,“你太对了,歌是不怕俗气的。”我也很开心。她的精神好多了,刚才很可能因为早起,她的脸色不大好,现在完全不同了。
她问:“车上的花,是真的?”
“是。”我说:“今早采下来的。”
“可惜了。”
“但纸花不好。”我说:“我最不喜欢纸花。”
“但这玫瑰会枯萎,不到中午就枯萎了。”她说。
我转头,“你难道没听过这个吗?“『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我不知道她听了这句话会如此震惊,她整个人呆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的恢复过来,她低下了头。
她缓缓的问:“谁说的?”
“波尔扎克。”我说:“法国作家。”
她看看我。她的脸是小小的,白皮肤衬着漆黑的眼睛。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你的学识很好。”
“我?大概因为我是司机?”我开玩笑的问:“听以你才出奇?”
“司机是好工作。”她淡淡的说。
我暗地喝了一声采,今天很少女孩子会这样说。在今天每个女孩子都想嫁留学生、医生、律师、建筑师。今天多少女孩子的眼睛长在额角头,怎么会说她这样的话?
车子还是流通得很慢。
我看表。
差不多九点了。
应该早就到了酒店的,但是遇到了意外。她换衣服或需要一个钟头,我得想法子把她尽快送到酒店去。
然后我就问彼得她是谁。
“你疲倦吗?”我问。
“有点点了。”
我问“我是否讲话太多了?”
“没有没有,说说话解闷,车子太塞了。”她又看窗外。
“是的,”我说:“又不能往别的路走,我想知道前面到底放生了什么事。”我也看窗外。
“照这么,几时可以到达目的地?”她问。
“至少还有半小时。”我摇摇头。
“能不能下车打电话?”她问。
“我想不能,我们在路中心,两边是天桥,那里找电话去?”我说。
“我真傻。”她笑了。
“你可要听音乐?”我问。
“不要。”她答。
“口香糖?”我问。我自己正在嚼一块。
“不。”她还是说不。
她的头发披下来,垂在肩上,乌黑光亮,这样漂亮。我应该早点看见她。奇怪,既然她是梨梨她们的朋友,我就很可能见过。假使见过,就下可能忘记这张睑。
上次给我介绍的女阿飞,差点没吓死我。一出去就问我爸有多少财产,母亲有多少珠宝,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待听到我是独子的时候,马上咧嘴笑了起来。奇怪,我又不会娶她做老婆,她那么乐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