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模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模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模模,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