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带走一针一线?”庄允文问。
元之答得好:“均是身外物。”
两人静静出门。
庄允文问:“我应该送你到什么地方去?”
元之答:“你自医院把我接走,再度送我返市立医院好了。”
庄允文默默驾驶,这样好涵养的人,迟早会有出息。
车子驶到医院大门口停下来。
元之温柔地说:“允文,再见。”
应允文却说:“这位小姐,无论你是谁,多谢你救庄家于水深火热,我与孩子们永志不忘。”
“允文你言重了。”
“来日方长,希望我俩可以再见。”
元之与他紧紧相拥。
片刻分开,庄允文已泪流满面。
元之硬着心肠下车走远。
她没有回头望。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身边响起三号的声音:“场面动人。”
元之勃然大怒,暴喝一声:“你懂得什么!你只是一个机械人。”
三号一呆,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骤然停止脚步。
不过它随即看到美元之脸颊亮晶晶,都是泪水,呵,原来她伤心了。
三号一向觉得眼泪是人类身体至奇怪的一种分泌,本来用作杀菌及润滑用,可是当人类真正悲哀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会得流下眼睛。
三号的气消了。
元之也蓦然转过身子来,“三号,对不起。”
三号慷慨地张开双臂,把流泪的元之抱在怀中。”
“原医生吩咐我来接你回去。”
“我知道。”
“你爱上了那一家人,不舍得他们?”
元之点点头。
“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有缘日后自然会得相见。”
元之想到小珠儿醒来见不到她会哀哀哭泣,不禁心如刀割。
三号安慰她,“隔些时候,自然会淡忘,时间治愈一切忧伤。”
元之颓然,“三号,你若在世上来久了,只怕也会伤心。”
三号勇敢地笑,“那是一定的,不然古人怎么会感慨‘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一辆黑色小车驶过来停在他们前面。
三号说:“元之,上车吧。”
元之掩住胸口,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似的,疼痛不已。
终于又回到曼勒研究所了。
原医生迎上来,“恭喜你元之,你终于可以做回你自己。”
元之低着头垂着手,似一个罚站的小学生,并无欢容。
原医生看她一眼,笑道:“元之,真没想到你会那样难满足,这又不是,那又不是,现在竟连叫你做回自己也不是了。”
元之苦笑,不敢作声。
“由此可知人心是多么不足。”原医生嗟叹,“世上可以说并无快乐的人。”
元之吞一口涎沫,想张口说话,终于又忍住。
“你是曼勒研究所特殊客人,很少有人像你这样进进出出这许多次。”
元之终于轻轻说:“别再打趣我了。”
原医生也叹口气,“小宇宙航行次数如此频密,并非好事。”
元之突发奇想,“原先生,曼勒的科技可否进步到使小宇宙能够随时进出许多具身躯?”
原医生没好气,“你想同时做关元之与孔兆珍?”
“是。”
“毋须等曼勒进步。”
元之双眼一亮。
“世人称你形容的那种人叫疯子,一忽儿做皇帝,一忽儿做乞丐,随心所欲。”
元之气结,只得噤声。
不过她仍然向往有那一日:江香贞林慕容孔兆珍的身体都放在衣帽间,随意等关元之使用,爱做谁就做谁。
必元之呵关元之,你已是奇人奇遇,缘何还频发奇想。
丙然,原医生这样说:“元之,做回你自己之后,一有健康,二有财富,你会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元之不作声。
棒良久她说:“人间许多健康富有的人非常非常的寂寞。”
原医生说得很含蓄:“如果你懂得运用你所有,不难解决难题,找到亲友。”
“我不需要那样的亲友,我要的是孔兆珍那样的家人,在我蹦、损、烂、坏、病的时候,他们都不离弃我,一直呵护我,耐心等待我复元、起色。”
原医生颔首,“孔兆珍确有这样的福气。”
元之用手掩脸,“关元之呢,关元之会有那样幸运吗?”
“你已有一班好友。”
元之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是,你说得对。”
梁云、吕一光、麦克阿瑟,还有曼勒三号,都是她的好友。
忽然之间元之听到轻轻一声呜哇,她跳起来,“宝宝哭了”,立刻四处张望。
曼勒研究所哪里有婴儿,那不过是一直蹲在原医生脚下的一只猫儿,睡醒了,伸懒腰,顺带咪噢一声,惊动元之。
元之失望,“原来只是一只猫。”
原医生笑,“你可别看轻这只猫。”
元之吓一跳,这时,那猫儿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她。
“这只老猫,自有它的故事,有空我慢慢同你说。”
老猫又呜咽几声。
不知怎地,元之又想起她撇下的幼儿,内疚之至,整张脸都憔悴了。
“元之,你且休息休息,我吩咐曼勒七号来陪你。”
“七号同三号一样忠心?”
“它们是机械人,源自一套零件,性格自然相似。”
元之放心了。
丙然,七号一见她就活泼地打招呼:“关小姐,你好。”
“七号,我不大好呢。”
“关小姐,不要紧,困难可以慢慢克服。”
“我的事,你都知道吧?”
“我读过你的档案。”
元之吁出一口气,真好,不用多费唇舌。
“我先陪你去看看关元之。”
对,也该去看看她了。
必元之静静躺在一具玻璃维生器内,脸容安详,双手交叉叠在胸前。
七号如介绍新车模型般说:“你看,一切都修理妥善,新的骨髓,新的发育细胞,你发觉没有,她长高了,也胖了一点,脸色红润,比从前漂亮得多。”
元之一看,果然一如七号所说。
但是陌生的感觉油然自心底生出来,这个少女是谁,真是关元之吗?
她若不回去,关元之的生命历程就到此为止,她若回去,关元之就得以生活下去,多么微妙。
七号指指玻璃罩,开了一个玩笑,“睡着的关元之莫非专等心上人来亲吻她一下,好从此复活。”
元之惨笑。
七号见她郁郁不乐,故劝说:“关小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元之唯唯诺诺,“是,是。”
“你若不要它,我们在必要时会把它给别人用。”
元之看着天花板叹口气。
一切机会都转瞬即逝,非立刻抓紧不可。
七号问:“满意不满意?”
元之只得说:“好,好,很好。”
奇怪,无论做什么人,无论是哪一种生活方式,都似乎得苦中作乐。
没想到有一天,关元之连做回自己都觉得有困难。
她的焦虑不是没有原因的。
必元之还那么年轻,前路茫茫,不知多少事要等她去应付,她甚至还没有恋爱过,想起来都惊心动魄。
七号诧异问:“关小姐,你双手为何颤抖?”
“因为害怕。”
“怕什么,怕做回自己?”
元之实在说不出口。
七号喃喃道:“难怪那么多人说第二天不想睁大眼睛起床,原来就是怕做自己。”
谁说不是。
“醒来之后,够你忙的,镇亚重工一天的收入为八位数字,”七号咭咭笑,“光是数钞票已经累坏。”
“镇亚后人还在同关元之打官司吗?”
“你的消息不灵通,他们早已输了,老先生早有预谋,起码有七位以上的名医证明他立遗嘱时心身健康,姜是老的辣。”
元之仍然心有重压。
小珠儿不知怎么样,她不知为何如此牵记那小家伙。
忽然想起来,那可是她的孩子呵,当然疼爱到极点,元之不由得恍惚起来,不不,是孔兆珍的骨肉,与她无关,可是她做了那么久的孔兆珍,一并连兆珍的孩儿也接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