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之吁出一口气。
庄允文趁家人都在忙别的事,趋近妻子,“现在,”他说,“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
元之错愕地看着庄允文,作不得声。
庄允文低低的说:“我早已发觉你不是兆珍,兆珍与我都笨拙,你却那么聪明,兆珍与我只会牵衣对泣,但一切困难到了你手都迎刃而解,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帮我们,兆珍呢,兆珍去了哪里?”
元之吞一口涎沫。
庄允文叹口气。
半晌,元之说:“你不应对我怀疑。”
庄允文摇头,“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允文,”元之终于摊牌,“这个家,没有我,一样过吧?”
庄允文如被人兜头淋了一盘冰水,悲哀地答:“这个家,没有了你,再不会是一个家。”
“可是,允文,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
“回到我来的地方去。”
“我早知道你不是兆珍,兆珍永永远远不会自愿离开这个家。”
“允文,我是逼不得已。”
“兆珍不会这样说,她虽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但对家,对家人,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孔兆珍真是个好女子。
若没有这等沉默地奉献一切的女子存在,世界必定沉沦。
元之默不作声。
“你会舍得孩子们吗?”
元之惨笑。
“你深爱珠儿.大家都看得见。”
元之不语,这时,庄老太领着小珠儿出来了,隔着露台的玻璃门,幼儿正凝视妈妈。
“你舍得她吗?亲手带了她那么久。”
不,舍不下。
“不管你是谁,”庄允文恳求,“请你继续留在我们家。”
元之一阵抽搐,感觉如一把利刃插在背脊上。
她一生从来未试过这样为难。
庄母在这时候拉开玻璃门,珠儿移动着小小胖腿走近元之,仰起头,看着她,似在附和父亲的恳求。
这一招真正要了关元之的命。
她抚模着珠儿的头。
明儿嘭一声把球踢出露台,纳罕地问:“爸妈在谈什么?”
庄母打蛇随棍上,“无论怎样,你爸妈总以家庭为重。”她留意儿媳的脸色。
应允文连忙扮上笑脸,“来,来,大家别站在风口里,妈,有无点心可吃?”
那夜元之反正睡不着,干脆坐在房里,她自江香贞处学会了喝酒,此刻一杯在手,沉思不已。
应允文不敢打扰她。
这已不是昔日的小女子孔兆珍,此刻这位自称是他妻子,相貌同兆珍一模一样的女子刚毅聪敏潇洒,他敬畏她。
自医院出来之后,兆珍已不是兆珍。
“兆珍。”
元之抬起头,“允文,早点休息,明日还要上班。”
他叹口气,他断不能二十四小时不住盯住她,想到要再次失去她,庄允文心如刀割,沉默无言。
清晨,天才蒙蒙亮,家人还没有起床,元之已经接到原医生的电话。
原氏一开口就说:“你踌躇了。”
第六章
元之苦笑,“这段时间我成长不少,我留恋孔兆珍的身分,三号说料不到我会乐意扮演如此平凡的角色。”
原医生不以为然,“孔兆珍绝不平凡,她爱家人,也被爱,她照亮家人的生命,她是好妻子好母亲,她的奉献她的成就非同凡响。”
元之不语。
“不过你生为关元之,当然是做回美元之最自然,无论做公主还是皇后,始终不够做关元之自在。
元之感慨,“我别来无恙乎?”
这个问题只有原医生能够回答:“你很好。”
“谢谢原先生照顾。”
“三号决定暂时不回来了,你呢?你的情况比较复杂,你的身体不能长期荒置。”
元之慌了,“你们不会将关元之的空壳子给别人应急吧?”
“谁知道,也许谁手持曼勒符来到,我们不得不立刻做出决定,哈哈哈哈哈。”
元之气结,“原先生,你简直是挑战创造主嘛。”
“不,”原氏连忙更正,“上帝安排一切,曼勒只是执行它的旨意行事。”
只有愚昧人说,没有上帝。
“元之,孔兆珍能够做的一切,你已代她做完做妥,回来吧,时间到了。”
原医生这时变了拘魂使者。
“我得办一办身后事。”
元之挂上电话。
人生在世,不知要应付多少繁文缛节。
首先,元之要确定庄家衣食不缺,孩子们的教育费都齐备,第二,元之要同孩子们上课,叫他们有心理准备。
她先在小明身上下工夫:“妈妈也许要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办点事。”
没想到此言一出,明儿脸色即变,“上次你进医院,也是这么说,妈妈,请不要再去办什么事了。”痛哭失声。
庄允文把这情形看在眼里,默默不语。
元之抱怨,“你为什么不帮忙?”
“帮忙?告诉他们,母亲将要离开,一去无踪?”
“母亲也是人,母亲也需要透透气,母亲也应有假期。”
“错,母亲一开小差,就不是好母亲。”
元之愤慨,“太难了。”
“不过,”庄允文终于忍痛答,“要走的话,你走吧,你可以放心,这里还有我。”
元之一呆,没想到庄允文会牺牲自己来成全她。
庄允文低声说:“还你自由。”
“孩子们——”元之哽咽。
“我会慢慢向他们解释。”
元之哑口无言。
“你原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帮我们已经够多,莫说我无法逼你留下,即使可以,也太过自私了一点,兆珍,你走好了。”他别转了头。
元之什么都没有听见,庄允文屏着气息,但是元之知道,他哭了。
元之轻轻说:“或者我应该向你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庄允文心灰意懒地挥挥手,“我不想知道个中原委,”他用手抹了抹面孔,“我与孩子将失去你是事实,与其浪费时间精神研究为何你要离开,不如集中力量克服将来生活中的困难。”
庄允文又一次使元之深深感动。
“届时我送你走,不必让孩子们知道。”
元之嚅嚅,“珠儿会哭。”
“幼儿的泪水,遇风即干,他们很快就会成长,不用挂念。”应允文异常磊落。
元之拨了几个电话,已安排好后事。
庄母一把年纪,自然看出苗头来,一颗心忐忑不安,拉着元之说:“兆珍,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元之原先也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事,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允文有什么不对,你同我说。”
“他很好,我很敬重他。”
“我有什么不是,你原谅我一大把年纪,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要与我计较。”
元之无地自容。
“兆珍,老人多数小器、专制、噜嗦,我搬开住了可好?我不烦你们。”
元之痛哭起来。
临走那晚,元之躺床上,忽然觉得有人抚模她的脸,张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小珠儿模到她床前来。
元之奇问:“你是怎么爬下床栏的?”
小珠儿咧开嘴笑。
元之把她捧到膝上,心酸地说:“来,同妈妈亲近亲近。”
她乖乖坐在元之膝上。
“妈妈下次见你,或许你已长大成年了。”
元之用鼻尖贴着幼儿的鼻尖。
忽然之间,元之清晰地听到小珠儿叫她:“妈妈,妈妈。”
终于说话了,终于肯叫妈妈了。
元之紧紧把她抱在怀中。
元之已习惯孩子小小结实的身躯,活泼泼的小手与小腿以及那份重量。
她实在舍不得她。
由此可知孔兆珍临去之前是多么的伤心。
元之不但替自己难过,也替孔兆珍以及普天下的痴心母亲难过。
幼儿很快再度入睡,元之把她轻轻放回婴儿床。
她更换衣裳,悄悄出走。
谁知庄允文在大门口等她。
“我送你。”他说。
元之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