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她累极而睡。
第二天忙着上班,一切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等车时有人叫她:“琪琪,这边,快上来。”
一辆小吉甫车停在她身边,她来不及思索,便跳上去。
司机正是那位神秘的先生。
琪琪今天再也来不及顾及他的自尊心,她开日便问:“你是谁?”
那英俊的男子一怔,“我是谁?”
“是呀,我是任琪琪,你是谁?”
“琪琪,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是潘至诚呀。”
“我并不认识你。”
小潘缄默了,过一会儿他问:“琪琪,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我真的不认识你,我只有一个姓潘的朋友,她叫潘正英,是位小姐。”
“你不记得我?太无良了,想,往回想,小学同学都最纯洁,最天真,谁请你吃巧克力,谁把算术簿子借你抄,谁在操场保护你,你敢说不认识我?”
琪琪瞪着他,噫,她还是想不起来。
“潘至诚,”她喃喃道:“潘至诚。”
小潘笑,“你似患失忆症。”
“那时我们才七八岁,”她不置信,“你居然记得我?”
“对呀,但是你的脸一点没有变,我一直有你的消息。”
不对,琪琪想,这话里漏洞大多,失散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眼认出来,但他偏偏有这个本事。
“今天你是顺路经过?”
“不,我特地来兜你。”
“为什么?”
“听说你心情不大好,或许会需要老朋友。”
“你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琪琪好不尴尬。
“我对成年的任琪琪,的确花时间研究过一番。”
琪琪不再去追思,就当他是个新朋友好了,有什么坏呢。
潘至诚笑说:“没念到毕业我们整家移民,最近工作上有点事才回来?”
琪琪说:“嗳,前边就是我的写字楼。”
“下班我来接你,没有约人吧?”
“六点正。”
下班见了面,小潘告诉琪琪,一年级圣诞节游艺晚会中,他扮约瑟,她扮马利亚,两人唏嘘一番,熟络起来。
小潘对各位同学的来龙去脉统统知道,三言两语便交待清楚,他自己未婚,在纽约设厂制衣,最近回来交定单。
听他说来,已经很有点身家,态度却那么谦和,真正难得。
琪琪也把她的近况说一下,尽量控制自己,只是约莫暗示夫妻感情欠佳。
潘至诚忽然说:“定邦只是不擅表面工夫,人是老实人。”
琪琪失笑,“你又不认识他,男人倒底还是帮着男人。”
潘至诚笑一笑,“我是特地来帮你的。”
在这个要紧关头来陪她说话散心,也就是真的帮了忙了。
琪琪说:“像我这样脾气的人也许不应结婚,但那年母亲病逝,我十分空虚,急急想组织自己的家庭……”
潘至诚笑,“那年向你求婚共有三人,承认吧,你的确对区定邦情有独钟。”
琪琪讶异,“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小潘笑笑,“没想到在接近丰收的时候,你们反而要分手。”
琪琪听了这话一呆。
那夜定邦比她早回,正与女儿玩积木游戏。
五年前那三个求婚者当中,定邦的年纪最大,条件最差,但琪琪欣赏他的专业学问以及朴素平实的性格,婚后两人各为事业奋斗,很吃了一点苦,琪琪在生养的时候乏人照顾,健康与信心都受了打击,复元后便孤僻起来,觉得定邦做得太少,爱得不够。
靶情就是在那个时候陷入低潮。
小潘说得对,其实他们的物质生活数目前最丰盛,工作已上了轨道,琪琪这次赴加可直接往北美分公司上班,不用担心。
偏偏在这个时候,两人感情却走了下坡。
琪琪第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完全没得救了呢。
五年的感情投资,是否全部落空,这个家,是否应该放弃?
“定邦。”
区定邦抬起头来,有点讶异,他不晓得多久没有听见妻子叫他,感觉上十分陌生。
琪琪心中十分凄酸,“定邦,我有话想说。”
“没有问题,你要什么都可以拿走,琪琪,家里无论什么都是你的,我不会与你争。”
琪琪内心恻然,她听过许多丑陋的故事:像女方走了以后,数百元的帐男方都不肯代付,定邦倒不是那样的人。
琪琪问:“我们之间倒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定邦一怔,站起来,尴尬地说:“我累了。”
“不,定邦,让我们把事情讲清楚──”
定邦僵着一张脸,“还有什么好说的,要说早就该说了。”
他躲入书房,不再肯出来。
琪琪摊摊手,觉得已经尽了力,颓然坐下。
这些日子区定邦一直抗拒她,她越逼近,他越是怕。
第二天中午,琪琪在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
“我是你小学同学潘至诚,在日本馆子订了位置,想与你吃一顿清淡的午餐。”
琪琪迟疑,“潘至诚,我们再这样见面,人家是要起疑的。”
“我们正大光明,不怕人说。”
琪琪有感而发,“假如定邦也像你那么开朗就好了。”
“出来,我教你。”
琪琪对着他的时候说:“愿闻其详。”
他凝视琪琪,“这些日子来,你一直要证明定邦有负于你,他怎么抬得起头来。”
“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未曾出过力。”琪琪强硬地说。
潘至诚说:“我们都是较弱的人,人为力量有限,你想他怎么打救你?主要的是,你们终于渡过难关,渐入佳景,无谓计较过去,应当努力将来。”
“他不再接受我。”
“你一直把他挤在门外。”
琪琪生气,“喂,小学同学,你倒底站在哪一方?”
潘至诚一直笑。
“对不起,我知道你由衷地关心我的幸福,但我已经尽了力,我与定邦之间的失望太多,很难挽救。”
“胡说,今晚假如他愿意与你谈话,请你表现得有涵养一点。”
琪琪心中一动,“是谁派你来的?”
潘至诚一怔,“什么?”
“好像有人派你来为我们说项。”
潘至诚笑,“我自己派自己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宗吃力不讨好的事?”琪琪有点感动。
潘至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很温柔,“因为自小我就喜欢你,你扮马利亚的时候我就决心要使你这个秀丽的小女孩快乐。”
“真的?”琪琪怔怔地看着他,仍然一点也想不起来,“潘至诚,我真庆幸有你这个老同学。”
“我送你回家,区定邦在等你。”
“喂,我下午还要开会。”
“公司没有你一样行,家里少不了女主人。”
区定邦在家里翻照片部。
琪琪突然返家,他措手不及,只得搭讪说:“没想到五年前我俩那么年轻。”
琪琪问:“下午没有课?”
“你忘了我星期三是短周。”
琪琪问:“这本可是结婚照?”
他们没有举行婚礼,只在注册处签了个字,相片朴素一如生活照。
翻到另一页,琪琪笑道:“看,女儿出生了。”
区定邦一阵激动。
琪琪说:“我痛得几乎昏过去,却听得看护同医生说“是个女婴,唉呀,长得同她父亲一模一样,怎么不像母亲呢,母亲漂亮呀”,又忍不住笑出来。”
区定邦叹口气。
“这样的日子也熬过去了,我从来未试过踌躇志满,从来未享过福。”
区定邦忽然加上一句,“也许,平凡就是福。”
琪琪不语,区定邦这种、永远甘于服输的德行也是令琪琪不满的地方,未曾灿烂,怎么甘于平淡?走下坡并不可耻,因为已经到过高岭,总胜过一生在平地徘徊。
琪琪并不是野心勃勃的女人,但她相信要尽自己的力做到最好,定邦从来不肯放尽,他怕吃亏,工作对他来说,就是一份工作,不是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