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伦错愕,踏前一步,“弟弟,妈妈在这里。”
正在这个时候,王老太终于起来了,她蹒跚地自房内出来.在嘉伦身边经过,却看不见她,问两个孙子:“你们的爸爸呢?”
嘉伦呆住了。
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人,怎么会?
嘉伦混身凉飕飕,看看他们三人表清,亦不似恶作剧开玩笑,那么说来,她竟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只听得弟弟对祖母说:“爸仍在医院里。”
王老大叹口气,“妈妈呢?”
“妈妈在深切治疗室,张医生说她血液受到感染,现用新药,但是反应欠佳,恐怕──”弟弟扑到祖母怀中。
王老太喃喃说:“苦命的孩子。”落下泪来。
嘉伦握着拳头,“我在这里,妈妈,我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睬我?”
王老太说:“肚子饿了吧,我给你们下个面,那可恶的女佣──”她抬起头来,愣住,“咦,安娜回来了?你们看,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服统统洗出挂好。”
弟弟不理这些,“妈妈,妈妈。”仍然哭叫。
最惊恐的是嘉伦。
她一步一步退到婴儿房,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不觉得她的存在!
啊,嘉伦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抬起头来,莫非她已经死了。
她掩住嘴,莫非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
她连忙转身,凝视床上的婴儿,“宝宝,宝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走得太早。”
她温柔地抚模女儿小脸,那幼儿又笑了起来,啊妈妈不能看到你上学,妈妈不能做你恋爱顾问,妈妈不能与你逛公司挑选漂亮衣裳,妈妈没有机会做外婆了。
刹那间嘉伦泪如雨下。
这时王老太进来,对婴儿说:“乖、乖,祖母抱抱。”吃力地抱起婴儿。
可是宝宝双目凝视母亲,小小手指着嘉伦,“妈妈妈妈。”
嘉伦这才发觉,宝宝是唯一看得到她的人。
王老大悲伤地对幼儿说:“你也挂住妈妈?唉,妈妈在医院里,听不到你的呼唤了。”
嘉伦心如刀割。
她依依不舍看女儿最后一眼,回到客厅,正想安慰两个儿子,忽然听见耳畔有巨灵似声音叫:“关嘉伦,回来,关嘉伦,回来!”
嘉伦不甘心,但此刻她已经镇定下来,连忙赶至儿子书桌前,抓起一枝笔就写:妈妈爱你们,勤力读书,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顺妈妈。
耳畔的声音更大了:“关嘉伦,你听不听得见?醒来,醒来。”
嘉伦扔下笔,大声叫:“弟弟,弟弟。”
弟弟抬起头,“我好像听见妈妈叫我。”
王老太说:“你瞧,这折衣服的手势多像你妈妈。”
嘉伦觉得不妥,她身不由主地昏沉过去,终于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过,临去之前,终于回家一趟,不枉此生。
呵上主,关嘉伦不是贪生怕死,关嘉伦只是放不下孩子们。
嘉伦歇力想睁开眼睛再看孩子们一眼,心中暗叹世上母亲均太痴心,但已经乏力,眼前一黑,她觉得身躯似一缕烟似飘向太虚幻境。
“关嘉伦!”
嘉伦申吟一声。
“好了,好了,她出声了。”
“睁开眼睛,嘉伦,你听到我的话吗?”
嘉伦觉得有刺目光芒,终于努力睁大双眼,又合拢,她听到有人松口气。
她用尽力气问:“我在哪里,这是天堂吗?”
有人笑,“这里是爱心医院。”
医院?
“是,嘉伦,你已度过危险期,恭喜你。”
又有人说:“快去告诉她丈夫,那可怜的人头发都要白了。”
嘉伦茫然。
在医院里,已度过危险期,她活下来了?
嘉伦累得说不出话来。
“别哭,哭什么?”是张医生的声音,“没事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孩子们──”
“孩子们已经回家了,明天再来。”
嘉伦头轻轻一歪,累极而睡。
第二天,一醒来,就听见欢呼声。
全家都来了。
王老太,王申明,大儿小儿,还有,女仆安娜站在最后面,抱着宝宝。
嘉伦挣扎想坐起来。
“别动,”看护说:“躺着好了。”
手腕上仍然插满管子。
嘉伦胡涂了,她到底有没有离开过医院?
宝宝叫:“姆妈妈妈妈。”
嘉伦伸出手:“囡囡,囡囡。”
弟弟在一边咕哝:“妈妈还是最疼那女乃娃。”
小弟管不了那么多,“妈妈你几时回家?”他不顾一切,去伏在妈妈身上。
嘉伦抚模小儿头发,不知是真是幻,也许,这只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场梦。
王申明喜极而泣。
世上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加高兴?
必嘉伦活下来了。
她在医院里休养了一段时间,身体一日比一日进步,开头之数日她还心神恍惚,后来看到阳光普照,医院里人来人往,才确实相信这仍是人世间。
那次回家,想必是场梦。
幸亏医药昌明,张医生终于治愈了她,否则叫她怎么舍得那三个孩子。
真没想到病得那么危急,还挂住一头家,做梦时,精魂也需飞回去。
孩子们天天来看母亲,亲情有助她康复。
嘉伦终于可以出院。
她体重大量减轻,但精神却不错,回到家,大门一打开,嘉伦倒抽一口冷气,果然不出她所料,屋子乱成一片,同那次梦中看见一模一样。
女仆连忙说:“太太,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
“还不快收拾外头。”
去了也就算了,既然活下来,就得重头收拾旧山河,一头栽回俗务里。
王申明握住妻子的手,“你回来就好了,我保证以后都不再同你斗嘴。”
嘉伦微微笑,“你从前也一向不与我吵闹,我们算是相敬如宾的了。”
那一夜,嘉伦睡在自己床上,恍如隔世。
半夜,醒了,轻轻走到客厅,她故意挑暗角落那张安乐椅坐下。
半晌.她听见孩子脚步声,“妈妈?”
啊,他们看得见她,她确实知道自己是真人。
弟弟与小弟过来挤在她身边。
饼了很久,王申明出来看见,抱着女儿,也一并逼到那张安乐椅上去。
全家,除了宝宝之外,都奇怪那张安乐椅怎么没塌下来。
生活恢复了正常,家里照旧井井有条,孩子们丰衣足食,嘉伦心安理得,王申明努力上班,女仆打理家务,老太太已打道回府。
要不是那一天下午,嘉伦早已忘记梦境。
那一天下午,大弟打电话回家,说有一本功课忘了带,请安娜替他送到学校。
安娜请示主妇:“哪一本功课?”
嘉伦走进儿子房间,细细找起来,终于她抽出那本英文笔记,“在这里了。”
“太太,下次叫他带齐功课,我没有那么空来回替他跑。”
有一张纸跟着功课本子落到地上。
嘉伦抬起一看,怔住,手簌簌抖起来。
只见纸上潦草地写着:妈妈爱你们,勤力读书,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顺妈妈。
这明明是她的笔迹。
一边有大弟稚女敕的字体:妈妈不知几时留给我们的字条,妈妈,我们也爱你,请速速康复回家,让我们继续爱你。
嘉伦泪如泉涌。
她回来过,她真的回来过。
那不是一场梦,那真是她的精魂,一朝为母,终身为母,病危犹自放不下心来,从医院千里迢迢赶返家,干什么,不过是替孩子收拾床铺衣物。
天呵,她竟是那么爱她的家。
“太太,太太,你怎么了?”
嘉伦轻轻把那张回家证据收回在大弟的书桌抽屉里,对女佣说:“你速去速回。”
“我顺便买菜回来。”
宝宝醒来叫人。
“太太,你去抱抱她。”
这年头,家务助理往往调转头来,命令主妇做这个做那个。
嘉伦自然不会计较,急急赶到婴儿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