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去也太拼命了。”
王申明不出声,回到卧室躺下。
化妆台上仍搁着嘉伦的粉盒与胭脂,要是她从此不回来了,叫他怎么难过得过来。
王申明忍不住哭泣,有泪不轻弹,不外是未到伤心处。
罢好弟弟拿着手册进来,见父亲流泪,便扑上去搂着哭成一堆。八岁的他约莫知道母亲病重垂危,并且听过许多孤儿苦经,不禁悲从中来。
小弟见哥哥哭泣,亦号淘大哭。
祖母抢进房来,跌脚道:“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收声,像什么样子!”
三父子这才慢慢停止哭泣。
王申明倦极入睡。
王老太轻轻替他关上门,一边喃喃道:“这种菲律宾工人真要不得,一声买菜去如黄鹤,一个多小时还不回来。”
一边又赶着去热女乃瓶喂宝宝。
静了不到一会儿,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
不知恁地,家中老小都不敢去接听,似有第六感,知道是不祥之兆。
王申明睁开眼睛,心一沉,连忙抢过话筒。
“爱心医院深切治疗部张医生找王申明先生。”
“我正是,什么事?”
“王先生,你妻子关嘉伦女士垂危,请即来。”
王申明耳畔嗡一声,反而镇静了,“我想带两个儿子来见她。”
“速速。”
王申明丢下电话,一手拖一个儿子,也不多话,立刻冲出家门。
王老太当然知道是什么事,拥小宝在怀,暗暗垂泪。
嘉伦耳畔只听见医生的吆喝声:“醒来!醒来!”
她自睡梦中惊醒,问道:“我可是好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忽觉混身力气已经返回体内,心头一喜,伸手拔去腕上管子,她说:“我要回家看孩子。”双脚下了地。
幸亏拖鞋就在角落,她趿上,也不管医生是否批准、匆匆离开病房。
到了街上,也不觉风大,急急截车,奇怪,医院门口有的是空车,却没有一辆停下来,嘉伦燥得不得了,她欲速去速来,免医生唠叨。
幸亏有一辆车子停在她跟前落客,她立刻上车,吩咐司机开到山泉道去。
司机一日不发开车。
嘉伦松口气,靠车椅背上闭目养神。
终于出院了,在医院里躺了个多月,厌透厌绝,今日出来松口气,回家看看子女,真开心。
车子开得飞快,嘉伦睁开双目,不得了,是朝相反方向呢,怎么驶往南区?
“司机司机,”她喊:“我叫你去山泉道。”
正在这个时候,计程车内无线电话响起来,“山泉道有客电召服务。”
司机立刻答:“七分钟就到。”
他立刻把车子调头,驶往山泉道。
嘉伦松口气。
车子到了家门,嘉伦才惊觉她身边无钱,“司机,请稍等,我进屋拿给你。”
可是她一下车,司机就忽忽驶走,到前头载客,嘉伦叫都叫不停他,只得作罢,这是她平生头一次搭免费车。
她赶乘电梯到了家门,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袍子,想按铃,刚巧菲律宾工人开门出来,鼓着嘴咕哝:“今天是星期天假期,我是看太太份上,才留下补工,老人有什么资格责备我?我不干了。”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叫住她:“安娜,有话慢慢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那个叫安娜的女仆听若不闻,转头就走。
嘉伦心想,且不忙同她分辩,还是先进去看看孩子。
她闪进屋内。
一看,不禁呵呀一声。
天,乱成这样,两个大孩子的衣物一天一地,统统丢在沙发上,厨房堆满脏盘碗与婴儿的女乃瓶,老太太在孩子床上盹着了,宝宝在床上踢足,小脸肮脏,似有一两日没洗似的。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这个家,没了主妇行吗?似劫后余生。
不过,她内心恻然,要是真的一病不起,也只得随他们自生自灭了,此刻幸亏仍存一口气。
要在最快时间内将这个家恢复原状。
嘉伦最喜欢做家务,出一身汗,看到窗明几静,一尘不染,百分百值得。
今日需轻手轻脚,不要把老太太吵醒。
这些日子,劳驾她了,嘉伦有一丝歉意。
她自宝宝开始。
嘉伦拍拍手唤小女儿:“囡囡,囡囡,妈妈回来了。”
婴儿抬起头,凝视,像是听见熟悉的声音。
嘉伦看到那红红小苹果似面孔,落下泪来,“囡囡,妈妈回来了,让妈妈抱抱你。”
婴儿认出母亲声音,手舞足蹈,嘴里波波作声,忽然喊“妈妈妈妈,姆妈。”
嘉伦感动得心酸,“呵,宝宝终于会叫妈妈了。”
一把抱在怀中,紧紧贴着婴儿面孔。
她替婴儿洗澡,换衣服,一并连床单被子统统丢洗衣机里,换过新净的,喂了水,哄她入睡。
然后到主卧室去清理浴间及衣物,一边抱怨女仆工夫不周到。
衣物洗净随即晾出。
奇怪,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做妥这些工夫,往日却需忙得脸红耳赤。
嘉伦听见老太太在房中问出来:“是你吗,安娜?”
嘉伦暗笑,安娜早叫她气走了,这不是安娜,这是王家不支薪酬、永不休假,永不言倦的家庭奴隶──孩子们的妈妈。
嘉伦把小宝背在背上,到厨房打点一切。
平时她虽有工作,假期一定为家人服务。
两个大孩子不在家,必然是出去玩了,嘉伦想,男孩就是男孩,妈妈病了这些日子仍然漫不经意,还好她鼓起勇气作最后努力,终于养了小宝。
母女是可以相依为命的。
想到这里,嘉伦一阵温暖,深觉上天待她不薄。
她最后的工作是把大儿小儿的球鞋洗净,还有,丈夫穿过的西装也要挂好。
鲍寓终于回复旧观。
往日这一笔家务需做上三四小时,今日一蹴即成,如有神助,嘉伦模模自己面孔,莫非身体大好,已经恢复健康?
她做一杯茶,坐下休息。
小宝在她背上蠕动,她反手去拍拍孩子。
往日她对婆婆颇有成见,这个多月来却全盘改观,患难见真情,除了这位老人家,还有谁肯拔刀相助?
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出院后不如干脆把她接来一块住。
王老太咳嗽频频:“谁,谁在外头用吸尘机?”
嘉伦不得不扬声,“妈,是我,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
老太太一定非常疲倦,不然总会问一声:你怎么不叫申明去接你?或是,你的病好了吗?
嘉伦也不知为什么没叫申明接她,只想在第一时间赶回家来。
这是她十年来努力建立的家。
真舍不得这个家,在医院里这些日子,时时刻刻想返来,关嘉伦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真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这个家是她的一切。
今日能够回来再为家人服务,嘉伦开心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门外有响声。
定是孩子们回来了。
嘉伦忽然想在暗里观察两个儿子的动静。
她轻轻把宝宝放回小床上,走到客厅一个角落坐下,让高背安乐椅挡住了她的身躯。
大弟掏锁匙开门进屋。
嘉伦有点心酸,父母疏忽照顾,孩子便长大得特别快,母亲住院月余,他们居然已学会用锁匙出入。
小兄弟进得门来,轻轻对话。
只听得老大对老二说:“别哭了,爸爸说给女乃女乃看见不好。”
小弟仍哭泣,“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嘉伦几乎想马上扑出来。
“坐下来,别吵,听我讲。”语气似小大人。
老大把弟弟按在椅子里。
他轻轻拍弟弟的背脊,“爸爸说,妈妈可能不回来了。”
弟弟哭得更厉害,抽搐不已。
那小扮哥也忍不住流泪。
嘉伦自暗角落站起来,“谁说妈妈不回来,妈妈不是在这里吗,快到妈妈怀里来。”
两个孩子却没听到她的声音,他俩搂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