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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界 第13页

作者:亦舒

“宝刀未老。”曼露说。

我不禁技痒,取起球杆,在桌边作势射球。

曼露喝一声采。“好!龙行虎步,果然有气势。”

我转头笑。“你这小妞,一张嘴恁地讨人欢喜。”

她也眨眨眼笑。“如何?”

“下个月一号晚上七点,你到我这里来。”我说。

她一怔,随即得意地点点头,脸上发出神气的光彩走了。

我要赶紧练起来才行。说句不好听的话,曼露在明,我在暗,我对她的实力有两、三分了解,而她对我,却靠猜测。

不过话得说回来讲,她输给我伍岳不打紧,相反地我如果输了给她,以后就不必混了。所以我也不能小窥她。

当夜我便作了许多梦,梦见多年前的小女孩,因为家中穷困,所以不得不远嫁异邦……那双眼睛,真的跟小玲长得一模一样,可怜无助的看著我,彷佛盼望我救助她,但是那时候我没有能力。

现在我有能力了。

我一定要帮助她,令她快乐。一定!

忽然之间,我把过去与目前混在一起而谈,只为尽自己一点心意。

我开始天天操球,夜夜玩至十二点。

生疏了,真的生疏许多,与从前打遍大江南北是不能比,希望真如曼露所说:宝刀未老。

这场比赛的赌注是姓楚的小子。

真没想到会为一个陌生的人操这样的心。

曼露上来的时候不时讽刺揶揄我:“怎么了?在练球?也太谦虚了,何必呢,一举手就可把我击败,对付我们这种小不点,不用费劲。”

我只装听不到。

在她眼中,无异我是偏心的,偏给小玲,没有偏给她。

她把话说得很明:“依我看做人做弱者好得多,自有人为你出头、为你争。老板,我说得对不对?”

自然没有人会帮她,谁会为虎添翼?

但我对曼露本身有好感:她爽朗、大力、富感情、人长得艳,又不失江湖儿女的义气,对我又彷佛有点意思。

如果我还打算找个对象成家,曼露是较为理想的,难道我还能娶一个教书先生不成?选对象这件事,讲究门当户对。

成家……我心一动。

如果我羸了这场球,说不定也可赢得一颗芳心?

一号终于来临,曼露准七点来到我这里。

我特地为这场赛事提早打烊。

她穿著紧身衣服,十分性感,我警惕自己:不要被分散注意力才好。

她仍然浓妆,脸色却绷得很紧。

我们开始。

我发觉我仍然低估了她。

这妞的一手球在平时只露了三分光景,与我正式比赛起来,施出浑身解数,球球会得转弯,力道一分不差,留下来给我的尽是险著,半小时之后,我开始流汗。

看得出对我是佩服的,每次我的球温柔地、潇洒地,转弯抹角达到目的,她都会发出赞叹,她识货。

三盘两胜,我真的没有十分把握。

曼露精于花招,输于力弱,女人家力道到底差点。

我险胜一局。

第二局我的功夫渐渐回来,一只球跟看一只球落网,几乎打完全局,但曼露留下一著险要,我没成功。

她啧啧。“真的生疏了,应该落网的。”

我随即表演一招两球同时进网,但她还是胜出。

她有点兴奋,说:“这是前辈给我们留点面子。”

我看她一眼,继续努力。

球赛继续到九点。结果,我胜出。

她说:“意料中事。”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胜得多险。

她有点点怅惘。“由此可知,我那手三脚猫功夫,混饭是足够,打真军是差远矣。”我不出声。

“伍老板,球彷佛会听你说话似的,怎么搞的?”她趋前来问。

“这是秘密。”我笑说。

她叹息一声。“自然,传男不传女。”她停一停。“我会遵守我的诺言,我不会再回来

“曼露。”

她扬起一条眉。

“你留下来。”

“什么?”

“请你留下来。”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只要说愿不愿意,留在这一间撞球室,有饭吃饭,有粥吃粥,如何?”她怔住。

“当然,我不会亏待你,一切依足规矩做。”

她问:“为什么到现在才提出来?”

我缓缓说:“因为到现在才时机成熟。”

她的眼睛渐渐发红。

“如何?”我说。“你还是赢了,如果不嫌我是个“老前辈”,一切你拿主意。”

“我要正式结婚。”

“自然。”

她掩面痛哭起来。

轮到我呆住。“喂,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呜咽说:“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心理。”

我笑了。

我们的婚期订在一个月之后。

饼了三、两天,小玲来找我,曼露倚在房门口看我们说话。

小玲说:“老板,谢谢你,他出现了,说是工作忙,所以先一阵子没空。”

“是不是?”我说。“雨过天青,完全没事。”

她笑著道谢而去。我内心觉得安慰。

曼露“哼”的一声。“原来是只毛都没出齐的小鸡。”

我说:“话别说得太难听。”

“事实如此,”曼露说。“值你为她得罪这个得罪那个的。”

我笑,天下的女人都一样。

“怎么,不服气?”她泼辣地撒娇。“不服再来玩一盘!”

我装得很呆木的说:“小姐,我……我不会打撞球。”

“去你的!”她用枕头扔我。

我与她笑作一团。

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刻。

人生如桌上的彩球,丢到哪里是哪里,身不由己,而我,我算是落在网中的球,已经知道结局,有曼露陪伴我,于愿已足。

幼婴

朱方是一个职业女性,已婚,对三年的婚姻生活相当满意,丈夫余芒现时在纽约公干,他过去已有三个月。

婚后一年,朱方已经想要一个孩子,但颇有踌躇。

幼婴诚能为家庭带来无限欢乐,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要独自面对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很不公平的待遇,所以朱方考虑良久。

合格的父母是很少的。

朱方自问工作甚忙,脾气很急,经济才刚刚起步,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迟迟未有决定。

终于在去年才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想要添多一名家庭成员,试了好几个月,音讯全无。

趁余芒出差的空档,她跑去看妇科医生。

医学检查往往繁复而痛苦,经过扫描、爱克斯光、验血,医生同朱方说,她患二级不育症。

可以用手术弥补,不一定成功,但仍有希望。

朱方一听,立刻把这件事搁下。

哪来的时间!

她同余芒还年轻得很,奋斗之路既漫长又曲折,哪里抽得出三两年的光阴来养孩子。

鲍司里有位同事不过放了三个礼拜大假,回来一肴,写字台都被手下坐去了。

夸张?嘿,你不卖命,自有人作大赠送。

朱方才不敢轻举妄动,她尚无资格牺牲这三年时间来生宝宝,万一有了孩子,却丢了职业,届时,她吃什么,宝宝吃什么?

情绪却还是低落了。

不想养孩子是一件事,让医生面对面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

余芒又不在身旁,朱方觉得有一丝寂寞。

从前,她一向不大注意婴儿,最近,她看见妇女双臂中抱着一团物体,便会特意趋向前去研究。

谤普通的小毛头都使朱方心动。

真可爱,小小一个人儿,面孔还没有巴掌大,短短手臂与粗粗腿,随意舞动,一不高兴,立刻就哭。

有一名幼婴在家,大抵什么都不用效,廿四小时单服侍他的哭与哭,饥或饱。

世界只剩下母子俩。

但是,生活怎么办呢。

要朱方降级生活,万万不能。

她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小布尔乔亚,牛仔裤都要穿名牌,两夫妻无端会跑去吃香槟烛光晚餐。

她从来没有为谁牺牲过,想像中那是一件艰苦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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