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官相护,朋比为奸,你是小薯仔,爱干就干,不爱干就走,还滚钉板、告御状呢?”
“姐姐,你这个说法,太令人气馁,人人但求自保,丧失理想不求进步,日后只能人云亦云,做其傀儡。”
斑霞摇摇头,“制度经过千锤百练,始演进至今日地步,非你我能力可以改变。”
“那么,我们低下层工作人员岂非只得听天由命,束手待毙?”
“你快将升职,前途无限,有什么理想抱负,待有实权时再讲。”
斑云不出声。
“切勿鲁莽。”
斑云一夜没睡好。
周玲便是好例子,她因报告上打着“难以相处”四个字,长久不获升级,因而求调,从一个机关转到另一个机关,每一具电脑都知道她是个爱闹小性子的人,污点记录永远存在,根本没有可能洗月兑,看样子得一辈子屈居人下。
这不是耍性格的时代。
看得严,管得紧,只有最最附合制度需要的人,才能身居要职,否则,在中小学时期已被剔出局。
斑云久闻大老板盛名,这次真得睁大双眼把她看清楚不可。
第二天准九时三十分高云坐在接待室等。
秘书传高云入内。
斑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像是对人生充满抱负希望般仰起头,挺起胸进去。
那房间一列落地长窗令她心醉。
比九号房宽裕豪华十倍,怪不得人人要努力向上爬,不择手段,咬紧牙关,达到目的,因为至高处享受的确与众不同。
斑云尽量把目中艳羡、贪婪之色收敛。
她在心中叹口气。
但愿这丝贪念可以纳入正轨,变为上进力能。
“是高云吧?”
“是。”高云立正。
她转过身子,看到一位妙龄女子,衣着秀丽考究,俏生生站她面前。
“你的编号是丁组三四六七。”
斑云必恭必敬,“是。”
“坐。”
斑云坐下。
“听说你工作表现甚佳。”
斑云适当微笑,“多谢夸奖。”绝对不可以太谦虚。
这便是她的大老板了,编号甲二四二。
斑云知道她姓王,叫王宜,她是真人,不是机械人。
但不知为什么,高云只在王宜面前坐了五分钟,便觉得她比机械更似机械。
斑云警惕起来。
“九号十分推荐你,她说你可以升上丙组。”
斑云答:“我希望能够胜任。”
“你的记录洁白无瑕,十分难得。”
斑云又笑,嘴唇已微微打颤,十分紧张。
“对组织满意吗?”
斑云有一丝冲动,想说出心中话,终于硬生生忍住。
“工作量有无过分?”
“可以应付,多点来,密点手。”
“对于机械管理阶层,你是褒是贬?”
斑云欠一欠身,“由谁管理均一样,只要效率高,便是上佳管理层。”
王宜不露声色。
斑云见她偌大的办公桌上并无一纸文件,亦无电脑,成日价不知做些什么,彷佛什么都不必理,光是亮相开开会即可。
能够这样悠闲,当然靠得力助手,由此可知王宜不知多器重她的机械人。
斑云苦笑,姐姐说得对,不用在她面前说废话了。
“你有一个同事,叫做周玲,与你同组,编号六O七三,是不是?”
“是。”高云一怔。
“这个人应该开除,你的意见如何?”
王宜是要考高云的果断。
斑云为求自保,很快地说:“组织似乎已经给过此君机会。”
“三次。”
“理应足够。”高云落井下石。
周玲周玲,有怪莫怪,一沉百踩,自古已然。
王宜笑一笑,“你出去做事吧。”
“王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我们的谈话保密。”
“自然是,王小姐。”
斑云离开大班房。
额角已沁出汗来,背脊全湿。
堡在人在,工亡人亡,要开除周玲了。
开除之后,她永远都不会再找到合适的工作,接着失去都会户藉,得搬到边陲地带居住,距离遥远,门庭冷落,八百年听不到一点消息亲友渐渐疏远,不消多久,社会便会遗忘她,当她透明,讲的话不再有人听,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理,直情似个活死人般。
姐姐说得对,一定要服从制度,苟且偷生。
一方面高云又深深为自己悲衷,不是一腔热血要挺胸而出吗?但一点点甜头,些微恫吓,已经扮演缩头乌龟,不敢怒复不敢言。
回到原来位置上,整天,高云的心情都不能平复。
机械人同真人一点分别都没有。
谁坐上那个位置,谁的嘴脸就会变。
斑云觉得制度真正厉害它不逼人,人已经开始互相倾轧挤逼斗争。
晚上,姐姐来接她下班。
“一切安好?”
斑云点点头。
“几时升上丙组?”
“下个月吧。”
“恭喜你。”高霞真心为妹妹高兴。
斑云不语。
“缘何仍然闷闷不乐?别想太多,否则迟早变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不乐,不知多吃亏,稍迟一定有人发起替你庆祝,千万别推辞,要尽情享受,这是你应得的。”
“踌躇志满?那多没学养。”
“小姐,此时此刻谁还讲个人学识修养,过得海便是神仙了,还不趁这机会抖一抖锋头?”
斑云笑,“怕不怕原形毕露?”
斑霞推她一下,也笑。
斑云想一想,姐姐最奇怪,道理,她全懂,人再聪明没有;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不见她争取进取,依然故我,干一分低职,收入菲薄,甘于食贫,她在岗位上绝对尽责,不过仅止于此,为何?
最值得佩服的是,高霞绝不酸溜溜抱怨,因为这是她私人的选择。
此刻,高霞似乎看出妹妹的心思,自嘲地说:“我除笨有精,不知省下多少时间精力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讲得对,高霞游山玩水,周游列国,又培养了若干怡情养性的嗜好,她种的罕有兰花,得奖无数。
社会也很尊重她这一类平和自处的人,她的生存并无受到威胁。
斑霞又曾抽空谈过两次恋爱,苦乐自知,不过也是高云所羡慕的。
当下妹妹搂住姐姐,“我下意识觉得你是一个消极反抗现有制度的人。”
“错,我只是拒绝盲目热衷跟从它。”
心照不宣。
饼两天,高云升级与周玲革职,同时宣布。
都在同事意料中,但是周玲还是觉得震惊:要被社会淘汰了,她大声表示并不在乎,她有足够的资产,一辈子衣食不愁,乐得清闲,随即大声笑起来。
斑云只觉得周玲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不忍听下去。
斑云被调至另一角落位置,虽然也在大堂,但是有一张原始的屏风隔一隔,案上有一具私人电话。
斑云抬起头,讪笑道:“好好的干吧,笨驴。”
心底羡慕周玲可以提早退休。
这时候,机械人七八九号巡视到她这边来,步伐整齐,脚步声阁阁阁阁,它们仰着头,目光如炬般试图寻找批漏。
斑云像其它同事般赶紧低头作无事忙状。
没想到吧,将它们拆开来,不过是一具具微型电脑,而今却拥有如此权威。
九号经过高云身边,给她一个会心微笑。
斑云寒毛都竖了起来。
老板们过去之后,众同事吱吱喳喳围拢来,“高云升级了,我早就看出高云是块材料。”
“高云虽然工作努力,仍然大情大性。”
斑云但愿她可以相信这话,再升一级,她快变为大仁大义了。
她借故头痛,躲到茶水间去。
成功而不觉享受,是性格上的悲剧。
斑云在咖啡机器前碰到周玲。
周玲呆木地转过头来。
她说“我正收拾杂物,马上就走。”
“有什么打算?”
“到乡间买一幢房子,安顿下来,种花钓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