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与汉斯相依为命,无话不说。
自浴白出来,披上毛巾衣,吴琪享用晚餐。
汉斯在一旁侍候。
吴琪说:“汉斯,我真感激你。”
“主人,你从来不请朋友回来吃饭。”
吴琪低下头,“我没有朋友。”
“主人,对朋友要求不宜太苛。”
“四周围都是谈不来的怪人。”
“主人,当心错过结婚年龄。”汉斯提醒她。
“许多女友说:丈夫还比不上机械人体贴。”
“主人,这样愤世嫉俗,于事无补。”
吴琪笑,“好汉斯,开一瓶红酒给我。”
“恕不从命,你不应喝太多。”
吴琪无奈,“我自己动手。”
“主人,你不知酒放在何处。”
这是真的,让汉斯服侍了一年,吴琪像那种老式男人,茶来伸手,饭来开口,家务已与她无缘。
生活中有了这名助理,的确十分舒适。
饭后她在书房看电视,汉斯收拾好桌子,静静耽在一角。
饼一会儿,吴琪忽听得嘟的一声。
她随口应,“你说什么,汉斯?”
吴琪随即听见汉斯说:“我的慷慨浩瀚如大海,我的爱也如海样深沉,越给你,越是拥有,因为两者都无穷无尽……”
吴琪呆住。
这是谁写的情诗?这么动听。
“汉斯,汉斯。”
汉斯进书房来,“主人,有什么吩咐?”
“你刚才说什么?”
“主人,我没说什么。”
“不,你明明在朗诵一首情诗。”
汉斯半晌不作声。
“汉斯,你有什么瞒着我?”
“主人,对不起,天气潮热,我的零件多少受到影响,那是我过去主人的录音,无意播放出来。”
呵,吴琪点点头。
二手货可怜到底是二手货,有着太多的过去与回忆。
“诗是他的创作吗?”
“我不知道,主人。”
“他常对着你吟诗吗?”
“我不记得了,主人。”
汉斯守口如瓶,吴琪便扬扬手,叫它离去。
她渐在沙发盹着,半夜醒来,迷糊间十分寂寥,想叫汉斯做杯热茶,抬起头,开亮灯。
又听见汉斯在自言自语:“爱情叫我探听出这个地方,它替我出主意,我借眼睛给它,我不会掌舵,可是即使你在最远最远的海滨,我还是会冒着风波来寻访。”
吴琪听了,为之神驰。
谁?谁是汉斯从前的主人?
那人怎么写得出这样美丽的句子?
吴琪暗暗记诵,记在案头。
第二天,她借用公司的电脑,把诗句输入记忆系统,命令它:“请搜查,请找出来源。”
电脑默默操作。
三十分钟之后,那意思是,它已搜索过超过三千本书,电脑打出下述字样:“情诗出自英国十六世纪著名创作家威廉莎士比亚爱情名篇罗蜜欧与茱丽叶。”
啊原来如此。
吴琪听母亲说过,科技越落后,人类便越向往爱情这门虚无飘缈的事。
早就不流行感情用事了。
没想到那么落后的玩意儿竟那么动听。
诗篇不知恁地记录在汉斯的系统里。
它的前任主人,一定是个不切实际,游手好闲,不大为社会接受的浪漫派。
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那天晚上,吴琪把汉斯唤到跟前。
汉斯似知道事情有点不妙,行动略见闪缩。
“站好,”吴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是,主人。”
“你一定要把你前任主人的资料告诉我。”
“我已经完全忘记他。”
“汉斯,你难道不相信我?你当我是小人?速速把你的历史招供出来。”
“我不愿做一个不忠的机械人。”
“去你的,你不听话,当心我把你卖掉。”
“机械人往往有着十分悲惨的命运,我们听令于人,身不由主,一生精忠,但下场却时时不堪,到最后,躯壳被拆卸丢弃,电脑部分改装,生命就此结束。”
“汉斯,”吴琪叹息,“我会那样对你吗?不可能。”
“主人,那又何必恐吓我,勾起我的心事。”
吴琪怕了它,扬扬手,“去吧。”
汉斯如蒙大赦,机灵地转到厨房准备晚餐。
吴琪听得它轻轻地,充满感情地朗诵:“不要起誓,要的话,就以可爱的你,我心中的神明,起誓吧,我一定会相信你。”
吴琪只觉荡气回肠。
这家伙何以为生、长相如何?
吴琪渴望见到汉斯的前任主人。
她推开厨房门,“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他是否一个好人。”
汉斯冲口而出,“当然他是个好人,我的主人全是好人。”
“谢谢你。”吴琪满意了。
吃完饭,吴琪躺长发上听音乐。
忽然有另一股乐声自客厅传来。
吴琪莫名其妙地靠起身子,发觉汉斯正尴尬地欲把乐声关掉,几个掣一齐闪亮,但它似不能控制自身的机件。
吴琪啧啧连声,“汉斯,你老了。”
汉斯气馁,“你说得对,主人。”
“你瞒了年龄是不是,你到底几岁?”
汉斯劳气,“我不是说谎的机械人。”
慢着,吴琪拾起头来,她听过这篇音乐,年幼时母亲把她抱在怀中,告诉她,这是奥地利作曲家马勒的联篇歌曲旅人之歌。
“嘘。”吴琪把她正在听的爵士乐关掉。
汉斯忽然把音乐声量提高。
吴琪喃喃说:“美丽,美丽。”
汉斯轻轻说:“主人,乐曲的第一首是『当我所爱的人结婚时』。”
吴琪沉醉在乐声中。
“这一曲描述大自然的美丽与作曲者身处他人婚礼上的痛苦形成强烈对比,马勒廿四岁时与一位歌唱家堕入爱河,后来这段恋情失败,激发他创作旅人之歌。”
吴琪的心一动。
汉斯想告诉她什么?
难道,这也正是他前主人的遭遇?
汉斯轻轻地继续介绍:“第二首,叫“今晨我走过田野”,作曲者再次以四周的欢乐和他内心的愁苦作对比。”
吴琪忽然泪盈于睫。
她在感情上也吃过小苦,凭意旨力硬是将悲苦压抑下去,努力忘我,今日被一首曲子钩起满腔心事,不能自已。
难道,汉斯的另一位主人也是苦主?
汉斯又说:“第三首『我有一把发光的匕首』,描述作曲家心如刀割般凄苦的心情,最后,她的『那双蓝眼睛』令他痴狂,这首歌以绝望的小调葬礼进行曲开始,以最纯洁的摇篮曲结束,彷佛只有在梦中,甚或在死亡中,他才能寻到平安。”
吴琪终于落下泪来。
汉斯递一方雪白的手帕给她。
吴琪擦干眼泪。
且慢,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汉斯,“你的零件不是出了毛病吗,好象不见得呢。”
汉斯一怔,立刻说:“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又仿佛没事了。”
就在此时,机器哔哔剥剥响起来,打断音乐,汉斯又说:“唉,时好时坏,不知所云。”
这只鬼灵精,从头到尾,这是一场由它指挥的好戏,机件何尝有失灵。
它一溜烟钻进工作室去。
“汉斯,汉斯。”
它不再应吴琪。
吴琪却一夜失眠。
当然,科学进步到某一个地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受人工控制的,随便一颗药丸,便可以使吴琪一觉睡到天亮。
但是吴琪却没有那么做。
她许久都故意不去思索私人感情问题,装作世上没有这回事,逃避现实。
是夜被乐章翻出旧帐,唏嘘不已。
天亮时她带着黑眼圈吃早餐。
汉斯吃惊道:“主人,你好憔悴。”
吴琪瞪它一眼,都是它这个罪魁祸首。
汉斯问:“心情不好?失眠?”
“闭上尊嘴。”
汉斯不甘心,“你何必拿我出气。”
吴琪看着汉斯,“告诉我他是谁。”
“行有行规,你知道二手机械人的守则是不能透露前任主人的私隐,否则的话,我自你这里出去,一迳宣扬你睡袍同内衣是什么颜色,卸了妆是否可以保持花容月貌等等,只怕你也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