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她:“费薇恩。”
她转过头笑。我觉得她的笑容比任何女孩子都漂亮,她的眼睛比任何女孩子都亮。“费薇恩。”
我说。
“放学啦?”她问我。
“早放了。”我说:“到什么地方去吃杯茶?吃饭时间还没到。”
“早点吃也好。”她看看我,“赞成吗?”
“唔,我知道有个地方,来,跟我走。”我往前走。
“你这个人,怎么一离开饭堂,就完全不同似的。”她笑。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受的委屈已达到巅峰,再也没法子忍受下去,我反问:“是不是以前太像一个小厮,现在比较像个大学生?”
她一征,站在路边,脸上微微变色。
我顾不得那么多,如果她给我来个不理不睬,掉头就走,我也认命,但不把心中的话说清楚,我真快要生肺病了。
“你看我不起,是不是,因为我整天站在柜台后面,一毛两毫的收帐,身上围着白围裙,拿着块布抹桌子?你这次出来是因为我苦苦哀求你次数太多?你同情我?你可怜我?”
她站在路边,看看我,不响。
说完这番话之后,我才害怕,怕她走掉,我抓住她的手臂说:“费薇恩。”人来人往,我再也看不到其他面孔,我只看到费薇恩。
费薇恩低下眼睛。
我把目光盯在她脸上,她也快离我而去,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人生便是这样,想要的永远得不到。
我自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递过去,我悲哀的说:“芝土咸牛肉三文治,做给你吃的。”
她接过,忽然笑了一笑,开口问:“就吃这个?晚饭呢?”
“晚饭?”我问。
“我一心一意出来与你吃饭,怎么,你不去?”她问。
“你——你还肯去?”我瞪大眼睛。
“当然。”她耸耸肩,“你大声说话,你以为我会怕?”
“费薇恩。”我拥抱她。
“喂!这么多人看看!”她笑。
呵这咸牛肉芝土三文治的事总算完美结束。费薇恩我爱。
两个女人
这一回茉莉是真生了我的气了,一个星期不睬我。连花都不收。我想我已经黔驴技穷,得想别的法子,于是开了车子到她门口去等她。
第一日投铃,没人应。我看看表。她一定还在屋内。她故意躲我。为了避免妨碍她上班的时间,我识趣地离开。第二天,我又去按铃,这一回门外连报纸都没有拾进去,由此可知是因为她早出门,所以会这样子,她放意躲我。
第三天,我索性坐在车子里等她下楼。可是她从后门走掉了。必然是在窗口看到我的车子停在楼下吧。
茉莉仿佛是下定决心要与我断绝关系。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要让她静十天以上,如果她熬得了十天,就可以熬一个月,熬得一个月,就可以熬一年,一年不见我,我就失去这个女朋友了。
我一定要见到她。
于是我到码头去等她。
那日微微细雨,等得我十分凄凉。我等女孩子,从来不超过十五分钟,出了名的迟者自误。但是茉莉,她对我这么好……真是好,太好了,以致我一直欺侮她。
她对我一向抱着“你有空,我陪你。你没空,我等你”的态度,她真是好。
但我一次又一次的激怒她,因为我无法拒绝“外界”的引诱,茉莉是不错的女孩子,她秀气,她漂亮,她具风韵,但是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个个有不同的好处,我偶然与她们约会,茉莉知道了,便生气。
这次生气是因为我送另外一个女孩子回家,推掉她的约会,被她知道了,因此生气。
天下是有这种人的,看到人家的男朋友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来不及地通知事主,不过是妒忌。
他只有一个女朋友,也许连一个也没有,而我有很多,多得令他晚上睡不看,因此他做这种事。
下流、卑鄙。
而且我知道这个小人物是谁,他是多年前追求茉莉不遂的一个中年男人。
这种人!我咒骂着他。他以为茉莉离开了我,便会重投他的怀抱吗?做他的春梦。可是他抱着两败俱伤的心理,如此这般干一下也是好的。
茉莉出来了,在雨中她既不打伞又不容雨衣,穿一套西装,急步地跟人群一起走。今天她没有化妆。我觉得她的腿特别长,脸特别白,模样儿额外的出色。我吞一口唾沫,叫她。
“茉莉!”
她没听见。
我按车号。她也没有听见。我连忙跳下车子,奔上去,“茉莉!”我把手按在她肩上。
她转过头,看到是我,不禁一呆,有一刹那的失落。
我抓紧她手臂,“茉莉。”我把她拉进车子,“茉莉。”
她再也支撑不住,任我抱紧她,我吻她濡湿的头发。
我开车把她送到公司,放下她,约她吃午餐。
我的心宽不少。我确是爱她的,我真的是,为了她,我上周末都不敢出去,一直坐在家中等她的电话,她没有打给我,她从来没有打电话给我的习惯。茉莉是一个好风度的女孩子,她的理由:“你要找我,总找得到。如果事情坏得要我找你了──也不必了。”
今天总算又把她哄回来。
我不能失去她。我想:也许她想结婚,女孩子仍都想结婚。我们先订婚吧!订好要戒指。我一定要买只戒子。可是钻石在今日的价钱!
我自私的想:买一只两克拉,稍微过得去的戒子要五万元以上。如果把这五万元加上旧车价,我可以换一部很好的跑车。
还是先探探她的口风吧,
午饭时候,她脸上还有一层霜。
我单刀直入:“茉莉,我们订婚好不好?”
她淡淡的看我一眼。“我应该高兴雀跃吗?”
“茉莉,别生气了,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认真,你太自爱,叫你说这句话也不容易了,这算是求婚?”她问。
不,这不是求婚。这不过是安抚她。我当然不能这么老责地告诉她。
我说:“订婚下一步当然是结婚。”
她笑了,“你再想想清楚。”
“只要你说‘好’,我马上去买戒子。”
“我并不需要这种怜悯施舍,我仍年轻,你爱拣拣挑挑,或许我也可以这么做。”
“茉莉,你少激我。”
“我为什么激你?你又不吃这一套。”
“但你是爱我的,茉莉。”
“每一个人的容忍力都有个限度。”她说。
“你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我抗议。
“你以前对我也不是这样的。”她说。
这顿午餐吃得非常不如意,回到写字楼我闷闷不乐。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管时代多进步,她们总对男人如家畜,巴不得在他们身上烙上一个火印。连茉莉都这样。
OK我承认我目前没有诚意要结婚,但至少我早已决定,如果结婚,一定会娶这个女子,这还不够?
我很不高兴。
毕竟她下班的时候,我还是接了她。
她说:“我家里有客人。”
“谁?”我诧异。她一向独住。
“以前英国的同学。”她说:“在香港停数天,买点东西回英国结婚。”
“中国人?”我问。
“自然。”茉莉说。
我送茉莉上楼。“无端端来一个客人,多么不便,你为什么不叫她去住酒店?”
“这是我的住宅,我爱怎么就怎么。”她说。
她的语气越来越强硬,使我反感。我的确是错在先,但现在她的面子不都是挽回来了,何必还这样子对我。现代女性已失去以前女性的美德,可是保存着一切劣根性。
我不悦的说:“你们两个人有伴,我不留下来了。”
“我不会勉强你的。”她说。
她想跟我吵架?
我沉默地等她开了门,转头想告辞走,但是一眼瞥到门口鞋架边的一双鞋子。五号半的“卡珊达拉”凉鞋,今年最流行的紫色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