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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玉梨魂 第23页

作者:亦舒

伴在我头顶,良久没有放开我,忽然我感觉到他在哭,胸口起伏得厉害。

抬起头,只见他泪流满面。

这两年,像是读了社会大学出来,不知长了多少智能。

饼很久,才听见他开门出去。

一直待在露台,看着他走到楼下,开了车子走。

为了旧时。

这间屋的旧主人又是怎生模样?

把新衣一件件挂起,橱内还散发着干花瓣的芬芳,整间睡房到处都是衣柜,还有

一间小小衣帽间,也都是衣架,旧主人不知有多少件衣服要处置。

我把旧衣全部拋弃。

饼一日起来,就是新人了,就让我天真一下吧。

第二天,去看母亲。

穿戴整齐,照着镜子,完全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异样,只是脸上没有笑容,但又

有几个人脸上整日带笑。

与母亲通过话。

“要来你就来好了。”

“明天上午如何?也许可以吃顿午饭。”

“无暇做饭。”

“由我请客。”

“别忘记有两个妹妹。”

“是。”

一句也没有提过去两年的事,我不在她跟前已有十多年,她根本不晓得发生过什

么,不关心,也不想理会。

还是找上门去。

交通挤塞,以往二十分钟车程坐足四十分钟,有点不耐烦,不住挪动着身子。计

程车司机把无线电开得震天响,吵杂不堪。

并没有着他关掉,外间的生活既然如此,就随得它,早适应好过迟适应。

来开门的是妹妹,一时间分不清是大妹抑或是小妹,走廊灯光比较阴暗,好象看

见十多岁的自己穿著校服跑出来了,感触得发呆。

她让我进去,没有称呼我,她姊姊站在她身边,两人一样高大,看着使人欢喜。

母亲肩膀上披着羊毛衫出来,一晃一晃,四母女一般的面孔,不同的命运。

“坐呀。”

她并没有太老。毛衫上一贯有虫蛀的小孔,母亲不喜打理家务,偶然做几个菜,

是要来请客,博亲友赞不绝口用的。

“出来啦。”她毫无意义的说。

头发该洗了,油腻腻的,一点样子也没有。

在里边,我们天天洗头,指甲用一只小刷子刷得透明洁净,浑身都是消毒药水味

道。

想到这里,打了个颤。一直拿里边同外头比不稀奇,记忆确实无法霎时洗清,但

为什么私底下老认为里头比外间更好?

“生活如何?”我问。

应该由她问我。

“好不好,你看得出来。”母亲悻悻地说。

真的,看得出来,何消多说。

“还同周伯母她们搓小麻将吗?”

“拿什么同人家搓?”

每个人都觉得他的愁苦才至大至尊,别人的灾难不是一回事。

两个妹妹低声不知在呢喃什么,见我的目光荡在她们身上,立刻停住私语,分明

是在说我。

我已习惯这种待遇。开头的时候,也想站起来,大声疾呼:把我当一个正常的人,

你们把我当一个正常的人。

后来什么都习惯了。

说吧说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尽避说好了。心里十分不舒服,但

不再斗争,听其自然。

两个妹妹不过十多岁,她们又知道些什么?

我朝她们笑一笑,她俩不接受,别转面孔,讪讪地站着。

“现在最好的是你,”母亲说。“你老子什么都留给你,逍遥自在,干什么都

行。”

“是午饭时间了。”

“不去,省得换衣服。”

我直陪笑。

“你若关心我们,该懂得吃一顿饭是不够的。”

我不语。

“我是你亲生的娘,那两个是你亲妹妹,吃饭,吃饭有什么用,用水淘一淘隔夜

饭也就是一餐。”

“依你说该怎么办?”

母亲发火了,“霍”一声站起来,指着我。“怎么办怎么办,你倒来问我,还要

我开口求你。”

“要多少呢?”

她拿起一枝烟,我连忙同她点火。

“房子小,挤不下,岂不应换一幢有露台的,妹妹各一间睡房?”

我低头沉吟。

“还有,中学毕业有什么好干的,大学学费没有着落。”她越来越生气。“妳不

是拿不出来,又不用你辛苦去挣,现成的好人都不会做。”

“这么大笔款子我不能动。”

“你说这话唬鬼,如今你已过二十岁,再不能动,谁相信。”

实在不对了,我连忙站起来。“待我回去想想。”

“想,你最好回那个地方去想。”她诅咒我。

我静默下来。

她也噤声,只听嘶嘶用力吸烟的声音。

饼很久我说:“我是你女儿,妈妈。”

她没有回答。

我取饼手袋开门离去。

一身新衣并不管用,菊新说我早该料到会这样。

是,我的确想到了,但我还怀着希望。

真爱同自己开玩笑。

“如果她哄你几句,你会不会把东西给她。”

我抬起头想一想。“她所要的,我办不到,父亲遗嘱上指明一切都不能过她的

手。”

“妳可以作主。”

“我不要作主,我不想作出抉择……”

“这是逃避现实。”菊新看着我。

我诧异,她针对我,还是我多心?

“生活上的琐碎事都要逐一应付,非常烦恼,不过你不用担心,”她抬起头打量

我的屋子。“你几时都不用为这些事担心,毓,你始终不食人间烟火,专门为恋爱生

活即可。”

真的?在她眼中我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

“”这里一切一切,你皆唾手可得,菊新说下去。“所以妳不懂得珍惜……听得

很刺耳吧?”她干笑。“这样下去,迟早会得罪你。”

我温和的说:“不会的,你放心,你是我好朋友。”

“好朋友也会眼红。”

眼红什么?我真不明白,难道还有人肯与我换位子不成?

“毓,其实你早可以出院,是不是?”

“医生嘱我多待一阵子。”

“静养?”

我点点头。

她伸个懒腰。“多么奢侈,可以与时代完全月兑节。”

“菊新,你情绪不佳,为何?”

“太累了。”

“放假,假期对你有益。”

“没有用,还不是终归要回到那个家去,对牢那些人。”

“你对谁失望?”

“每个人,包括自己在内。”

“没有那么坏吧?”

她疲倦地用手拭面。“比你想象中累。孩子不听话,丈夫当我透明人,一言不合,

立即拂袖外出,个人事业遭遇滑铁卢,辞工一年,乏人问津,闷出病来……”

“但是这不过是短暂现象,菊新,你一定可以再度振作起来。”

“我没有力气了。”

怎么搞的,需要安慰的是我,喂喂喂,怎么反而每个人都似等我出来劝慰他们?

“毓,唯一可以救我出生天的人,便是妳了。”

“我?”不由自主的张大眼睛,看着她。

“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菊新,你说来听。”

“毓,我们合伙做生意可好?”

一时间胡涂了,同她做生意,却是为何来?

菊新似乎兴奋起来。“我早打好月复稿,计划书可以随时给你看,你出钱,我出力,

咱们一定会搞得有声有色。”

“你打算做什么?”

“开一家婴儿用品公司。”

“现在都没有人生孩子了。”

“怎么没有?进了我们的店,包管他想生。”

菊新竟说得那么夸张,我微笑起来,她变了,家庭令她失望,她要走出来闯天下。

“怎么样?”

“你让我想一想。”

菊新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她控制得极好,但还是被我注意到,我心中暗暗叹口

气。

“明日我把计划大网取饼来。”

“找份优差岂非更好?”

“没有这回事,”她扬扬手。“你早已月兑节,”她凑向前来握住我的手。“毓,

听我的没错,我们轰轰烈烈的把它做起来,扬眉吐气,证明我们的能力。”

我可不要耀武扬威,我没有敌人,何需活得更好,做现在的我,已足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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