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棋还在等待我的答案。
"你呢,"我问小孩子,"你长大了预备怎么样?"
"我要学阿姨,买许多美丽的衣裳,到世界各地旅行。"
我松下一口气,老周说得很对,小棋是个正常的小孩。
'可是,"我说,"你要出来做事呢,很辛苦的,你瞧,阿姨到现在还没下班。
"不要紧,"她说,"我有气力。"
社会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前赴后继。
我模模她头发,"快做功课,已经八点多了。"""一抬起头,看见赵令棋靠在门口。
见时进来的,竟没一丝声响,我同小棋说他辛苦,她大概听到了,因为脸上有点感触,眼睛内有复杂的表情。我看着她,语塞。
她果然自应酬中赶回来了,若不是对我有意思,又怎么会这么做,但,但!
早上七点到晚上八点多,明显地她体力已扯到差不多极限,她们这些时代女性,又不敢多吃,怕肥,因一肥老态会露,是以克扣着卡路里,体力更差。
赵令棋头发有点乱,化装糊掉一半,看上去,三分樵籽两分低调,带着她本有的清秀,防卫面具戴不住了。
于是她看着我,我看着她,两个陌生人,像是有万言千语要说,说不出口似的,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至少我不是,我不开口是因为难为情,而她,是累。
小棋纳罕极了。
她跑出去同她父母说:"爸爸,妈妈,阿姨同方叔两人盯着看,却不说话。
只听得老周说:"嘘——"
我只得开口,"请坐呀。"
我们在小孩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拨一拨头发,"找我找得那么急……干什么?"
我真的没有答案。
她微微笑,轻轻踢掉鞋子。
那时安淇一直抱怨到下班脚会肿,卡在高跟鞋里似受刑,于是鞋越买越大。
忽然之间,我忍不住饼去,轻轻把令棋的脚搬上小棋的床上搁着,好让它们血脉流通。
仿佛这样是为安琪尽点力。
她跟我这么久,哪里有享过福。
令棋对我这动作有点诧异,但接受我的好意。
我低着头,双眼红润。
终于叹口气,说:"我送你回去,小棋要休息,小学生比任何人都早起。"
我拉令棋起来。
周太太在门口,搭讪的说:"小棋六点半就得穿戴整齐下楼等校车。"
孩子都不易做。
他们把我俩送到门口。"'
真的怕小棋还会对我做出什么提示,但没有,她只朝我摆摆手。
令棋问:"把我叫了来,就是为着好送我回家?"
"我看你也疲倦了。"
"日积月累的闷厌。"
"认识那么多的人,应付那么多的事,的确会烦。
"姐姐以为我躲床底下做人呢,因不出来应酬。"
我微笑,周太太最快活。
"至少请我去喝杯东西。"
我双手插在袋中,错开头了,怎么办呢,把人叫出来,人家既然来了,又不能即时送回去。
"有什么好地方?"
"怕不怕吵?"
"怕。
"那么,上我家吧。"
哎唉,见完她姐姐姐夫,又要去见伯父伯母,不行不行不行,再也没有这个精力。
"我与一位女友同住,她去了旅行,环境颇为清静。"
这已是很大的鼓励,令棋眉宇间有一丝据傲,我相信她不会轻易请人上家吃咖啡,对我一定是另眼相看,为什么?不是单为老周做保人吧,我有什么好处,致令她看上我?
这时推辞,对小姐无异是侮辱。
我点头,与她上车。
鲍寓并不小,装修得时髦而具特色,她们在经济上完全独立,比许多男性强。
露台对牢海洋,海上停泊着大邮船,像是随时要开进屋子里来那么近,可以嗅到海盐味,端的好景色,尤其因为这一角的海特别宁静,有点像十九世纪庭瓜画的风景油画。
"好美"
"奈何没有时间抬头欣赏。"
"周末总可以吧。"
"睡觉还来不及。"
"同我一样。"
她摊摊手,"所以二姐要到三十多才有空论婚嫁,本来她也住这里。
我不语。
她问:"喝什么?"
"请给我一点威士忌加冰。
杯子中冰块叮叮,我没坐下来,一直站在露台上,风有点冷,令棋已月兑下外套。
我说:''别伤风了好,我也要走了。
安琪怕病,她不肯告假,上司极其苛刻,不相信人会发热,他壮如牛,于是也不让人病……很辛苦的一回事。
真的要告辞了,不然猫会饿死在家。
令棋并不方便留我。
女孩总是女孩,总还有所禁忌。
我很喜欢她,但心中创伤妨碍发展,我无心再进~步。
足足过了五天,我获得合法开启亡妻银行保管
箱的权利。
似做梦一样。
银行职员旋开锁匙即席离开。
我捧出箱子,里面有好些东西,我把它们装进一只空袋中,离开银行。
老周出去午餐,房间剩我一人,我把箱中内容倾倒在办公桌上,最令我吃惊的是一只大钻戒,闪闪生辉,指环里刻着字母:ATOA。
像是有人在我太阳穴处重重击了一拳。
谁,谁送出这样贵重的礼物?
第二个A无疑是安琪,第一个A是谁?我竟一点也不知道她收这这样的东西。
呵,我的天,难道她对我不忠实?
我用手捧着头,耳畔嗡嗡响。
我情愿不知道,安淇,为什么叫我发现这些事?不知道没有痛苦,安淇,我不要知道,不要不要不要。
我哭了。
保管箱里还不止这只戒指,尚有一份楼宇买卖合约,房子在半山,时值虽然大不如前,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屋契上是她的名字。
我不相信这是事实,手籁籁的抖,不能支持下去。
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昏,实在受不了,耳膜上似针刺般痛,神经线要崩溃。
我不能正常工作了。
把桌上所有礼物妇进袋中,提着它回家。
猫儿迎出来,咪鸣咪鸣,跳进我怀抱。
受骗吗,是受骗吗?安琪哪来这么多现款,我和她的收入仅够开销,省~辈子也省不出这些珠宝物业。
她并没有慷慨富有亲戚朋友,算来算去,这些东西,来路不明。
包可笑的是,此刻我竟成了它们的合法继承人。
屋宇买卖合同上的日子是十四个月之前,换句话说,是在安琪去世前仅仅两个月。
抱着猫的手越收越紧,猫吃不住力,尖叫一声,挣扎跳走。
这时电话铃在静寂的屋子里暴响起来。
是安琪,安琪打来的。
她有义务要同我说清楚,她欠我一个解释。
我着魔似的去取饼电话:"安淇,安棋。"
'"阿方,是阿方吗?"老周的声音,"你不舒服?怎么突然不见了人?'"
"我"
"我们来看你好不好?'
"我叫令棋来看你。
我终可以出声:''不用。
"她是医生,她知道该怎么办,你先躺一躺。"
医生,我竟不知道她是医生。
''阿方,大家都关心你。"
我低声说:"你们对我这么好,方某死无葬身之地。
"呸呸呸。"老周笑,"她马上来。"挂了电话。
我呆呆看自己的手。
与安琪共度的生活片断.如做电影般一幕一幕在掠过。
她,那么她已羽化成功,但她答应我,会得前来道别,叫我留意在露台上徘徊的鹰。
泪水至此泊泪淌下,不能抑止。
我已尽了力,安淇,你有心事,为何不对我倾吐,我虽软弱无能,至少有一颗炽热的心。
安改,我闭上双目,痛快地哭。
忍了一年的眼泪,至今才释放。
门铃叮当响起。
我用手背抹抹面孔,再用毛巾擦干,出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