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旁听得如身堕冰窖:妻多年前的疑心竟是真事,然而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要喜欢我。
我哑声说:“思恩……他变了很多。”
兰花微笑:“我对不起他,我已经道歉了。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多谢你来瞧我。”
她站起来。
我几乎哀求的望看她,思恩低下了头。
我几乎哀求的希望她留下来,给思恩一点安慰,因为他彻头彻尾爱的,不过是她一个人。
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他如此躁怒悲哀反常。
兰花的眼神软了一软,然而只是那么一软,然后又坚决起来,转头走了,脚步轻快的,毫不犹疑的走了。
我见她出了大门,开头是呆木,随后是哀伤。思恩是我深爱的兄弟,她竟如此对他!
我真正是看错了她,看错了她。我由哀伤转为愤怒,我冲口而出骂道:“这真是婊子养的!”
思恩仍是不响。
我模出钞票付账,我搭着思恩的肩膊,“我们走吧。”
思恩不说什么,我们走了。
到了香港,才发觉那天买的东西,全部漏在茶褛里,忘了带走。
算得什么呢?
我一辈子自问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只此一次,我承认我错了,实在多此一举。我解嘲的对自己说:也好,认识了一个人,做戏子的母亲养的女儿,自然是这个样子,再隔了三代,血里还是流着那种特素。
饼后思恩绝口不提兰花两个字,我因做了这件错事,无法弥补的错事,见了他就心疼,对他连说话也不敢大声。那日兰花竟没有为他坐下来喝一杯茶才走。她看我,不过当我是一个可欺骗,可以无限度容忍她的一个好人。
她看错了。
我再好也不致于瘟到那个地步的,况且我又不好。
思恩没有提那件事,回了家,他积极的办公,积极的找对象。大家都很诧异,思恩要找的,从来不是对象,而永远是女朋友、情人、姘头。这一下子忽然找起妻子来,真大出人之意料。
他与一个中等家庭的女孩子在一起,那女孩子白,瘦削,懦怯,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女孩子,总是躲在他身后,微微的笑看,思恩的话是命令,她不会说个“不”字。穿的衣服多数是旗袍,然旗袍在这个女孩子身上,仿佛成了一种制服。而普通的印花料子,普通的裁剪,一点引不起人的遐思。
我们都没有意见。
这时候的思恩与三年前的思恩怎么一样!至少我就觉得他是很清醒的,我对他有信心。
这女孩子只是一个白白的影子。不过很干净,静默的一个影子。
然后他决定结婚了。
女子觉得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高兴得昏了头。
我们都不说什么。
连妻都不说什么,由此可知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思恩第一次婚姻,我希望他快乐,或是至少安安乐乐的过一段日子。
照例是订婚,找房子,筹备婚礼。
思恩自己的意思,他去买了一只红宝石戒指,四面镶看绿宝石,一红一绿,不知怎地,显得特别美,一野也不俗气,他取来予我们过目。
妻说:“好美!”
我看了妻一眼,妻页看我一眼。大家心里都想,这种艳丽的手饰要兰花这种女人才配衬得起,他此刻的未婚妻只一只小小的养珠戒子便可以了。
这次爸懒下来了,什么都不管。
思恩不旅行,不蜜月,不请客。
他说:“真的除非去非洲,累都累死了!请客,又要请多少人?”
他可没考虑到他的新婚妻子。他的妻子也没响半句声。
那层房子倒是布置得很好,自然又是思恩的主意。一进房子,大厅完全中式,先是一幅字,不知找谁写的,那字倒是好字,上书:“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似旧。”没头没脑的半首词。妻与我面面相觑。
红木的家具,也不知道他是哪里觅来的,两对花瓶,都是上好的货色,屋子里灯光影影,用的又是水晶杯子,时间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似的。
他说:“没有墙色,没有满铺地毯,没有吊灯,我这屋子,至少不像廉价咖啡店。”
家里没有佣人,他妻子亲自捧出了茶果点心,倒是做得一手好点心。
我看着她那张小巧玲珑、端正细白的脸,有一种怜悯的感觉。妻对她特别好,帮她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洗涤去了。
我说:“你应当开心了。”
他忽然说:“我妻子是处女。”那表情是不置信的。
“很好,她确是个好女孩子。”我说。
忽然之间我有点尴尬。
思恩改变了话题,“大哥,来看看我的书房,我买了一对好纸镇,不知是真是假,但看上去真舒服。”
他的闲情现在都寄往那些上头了。
我踱到他的露台去,在藤摇椅里坐着。
忽然我的新弟媳妇叫了我一声:“大哥。”声音是细的,怯弱的。
我大大的震惊,这一声大哥使我想起了一个不该想起的人,我抬头看着她,她说:“大哥,请喝茶。”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看一只蓝花米通有盖有底的茶盅。
这思恩疯了,在外国失了意回来,再一手创造个世界,要全中式的。中式的家俱、中式的用品、中式的妻子。
我答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我觉得很没有味道。
露台外一棵影树,那红花开得轰轰烈烈。
但是我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饼了好几个月,妻跟我说:“我上思恩家了,见还是没有佣人,他老婆爬在地上打蜡,这像什么话?”
我说:“为什么不叫打腊工人?”
“是呀,这女孩子也怪,说太闲了,不如运动一下。可是叫人看了算什么?仿佛咱们家买了个童养媳似的。思恩倒是规矩,他的忙是真忙,多少的应酬宴会,可是从不带她出去,她就守在家中。我见房里搁看一堆衣服,问干吗?她说是思恩第二天要穿的,先预备好了。那颜色都还配搭得不错,我才赞她,她又说是思恩自己的主意。这一对不要说是吵架了,简直连对白也没有。她倒是很开心。”
这女孩子仿佛是一张白纸,思恩往上头写什么,就是什么了。思恩待她礼义双全。佣人她自己不要,司机她自己也不要,可是思恩呢?他快乐吗?
我心痛如绞。
我说:“你干吗不去问思恩他快不快乐?”
妻不响了。
结果我自己问了,思恩反问:“我有什么不快乐?我一生早就完了。”说得这么平淡,这么肯定。
我默默的回家,几乎没失声痛哭。
咱们兄弟俩,我是从来没追求过快乐,我也不敢去触动快乐,索性麻木不仁,一道直线过其一生。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快乐,抓得一点是一点,结果蜜的滋味他尝到了,失去以后,什么都如灰如缟一般。
别问我谁幸福谁不幸福。我不知道。
思恩不要孩子。两夫妻见面的时候不多,有时候我去了,只见空洞的客厅,空洞的人。倒是那首无头词,特别的笔汁淋漓──谁造闲情抛却久……
生活必须延续下去。
这女孩子无故闯进了思恩的生命,她应该嫁一个中学或是小学教师,或是银行职员……为什么她不想一想……恐怕是没有脑袋的吧?运气来了,也得看看道理合不合。否则,她自己不舒服,看着的人更别扭,忽然之间,我就把一股怨气完完全全的出在她头上;而且还好像非常的名正言顺。
妻常说我:“这女孩子很不错,你对她太冷淡了。”
我说:“我对人一向是冷淡的。”
她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