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儿。”厉风行大掌又覆上绿梅的唇瓣,眼神有些冷肃。
“呵,有什么关系。”绿梅牵起厉风行的手,对他的大惊小敝有些没辙。“迎春姨不是锡安人,所以我们就照了她故乡的习俗火化她后,把骨灰分成三份,一份托人运回家乡,一份葬在迎春阁旧址,一份就洒在醉月湖上。”绿梅神思似回到过往。
“我心情不好时,就一个人逛着醉月湖,觉得风儿会捎来迎春姨的话,要我不要伤怀。”偎进厉风行怀里,绿梅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厉风行不自觉搂紧怀中的可人儿,思及这些年来她孤寂的身影,心里头担着多少说不出口的愁苦,他就心疼。
“当年迎春阁在小巷子内,生意清淡,所以迎春姨才有时间陪着我,跟我说天无绝人之路,要我好好活下去。三个月后,我可以下床走路,迎春姨好高兴,还带着我和桑嬷嬷到庙里谢神,我真的很感激她。”
“我也感激。”厉风行在她耳边回应着。若不是迎春姨,他此生再无机会体悟到绿梅的好。
“我带你去迎春姨坟上走走好吗?我们去撒桂花。”让迎春姨知道,她惦念的人到底是谁,解开她无缘得识的答案。
“好。”
迎春阁的旧址就在观月桥旁的小巷子走到底,现在这条小巷子已经没有店家与青楼,只剩十来株迎春花垂枝绕着一座被砖块围起来的小圆丘。
绿梅将手绢上的桂花缓缓地撒在小圆丘上,语气带点怀念地道:“红筠跟我,都是让迎春姨救回的姑娘。伤好之后,迎春姨凑了一笔钱,要我带着红筠离开,可是……我想不到能投靠谁,就在迎春阁里待下了。”
“嗯。”厉风行想起绿梅曾经说过的苦痛,难免一阵感怀。
“花大爷曾问我,一介平常无奇的女子,如何撑起这间不起眼的青楼。”绿梅撒完桂花,双手合十,向小圆丘拜了几拜。
“妳如何回答?”说实话,厉风行也很想知道答案。绿梅是个妇道人家,从未看过账册长啥样子,却能在短短四年内让迎春阁成为锡安数一数二的青楼花院。
“呵,我只跟他说:『花爷若是女子,自然知晓。』他的表情可逗了。”绿梅掩嘴轻笑。若是以前,她才不敢戏弄他人呢。
“其实也没什么。就像长在夹缝中的小车儿,为了活下去,它得多花上一份力量钻到太阳照得到的地方。迎春阁就是一株小草,所以我跟红筠为了招揽客源,便租下了东桥面,靠着琴艺吸引人潮。”
绿梅指着观月桥旁的柳树下,现在是卖豆腐脑的小摊贩在此营生。
“红筠极有天分,我教她几首曲子后她就能自个儿编曲。为了生计,我只好……”
“只好?”绿梅略有迟疑,且脸带愧色,厉风行的好奇心都被她激起了。
“只好撒谎了。”绿梅吐吐丁香小舌。肚子饿的时候,只好将仁义道德放一旁。“我请城南庙宇的老人家和小孩们不分昼夜地宣扬红筠乃天女转世,特地到人间受苦救难,以一手琴艺抚慰人心,洗涤世人罪孽。”
“坏梅儿。”厉风行无奈地摇头,带着宠溺的微笑轻点绿梅的俏鼻。
不过,这的确是个揽客的好法子。
“为了生计,只好出此下策。”入不敷出,迎春姨还得多养两个人,绿梅当然得想办法开源。
“渐渐地,客人愈来愈多,多到迎春阁座无虚席,连走道也站满了人。我索性心一横,购置画舫夜夜绕湖,直到锡安寻芳客无人不知迎春阁后,我就建了第一栋楼阁。红筠卖琴艺,我卖手艺,慢慢地钱揽够了,就把醉月湖给买下来。”
“原来如此。”厉风行点头赞赏。绿梅脑筋动得够快,也懂得运用自己的优势,成功并非偶然。
“其实……我委实不愿见到姊妹们卖身,也想过要改做茶楼或菜馆,只是,唉,真的身不由己……”
“梅儿,妳做得够多了。”
厉风行与绿梅携手漫步回迎春阁。或许是这几年来历练的关系,绿梅的目光并不短浅狭隘,甚至可说极有见地。两人天南地北的聊着,也不见厉风行露出厌烦脸色,直到阿升匆匆忙忙地奔到面前,才让他们脸上出现愁容。
“主子,不好了,老、老夫人到锡安了!”
厉老夫人到锡安了。
绿梅傻愣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才刚下定决心要为他勇敢一次,没想到上天竟让她过没几日快活,就设了考验在不远处等她;这些开心的日子宛若昙花一现,随即就要消逝。
厉老夫人就像一道响雷打在绿梅头上,轰得她耳际嗡嗡作响。究竟,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和厉风行相处,好让她在心版上刻下隽永回忆?
她不奢望厉风行会为了她与他敬爱的母亲反目成仇,纵使他一再保证不会离开、会永远地疼惜她,然绿梅心里还是感到不安与惶恐;毕竟对他们来说,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
“主子,老夫人现下住在远来客栈,四处向人打听主子的下落,应该明后天就会上迎春阁了……少夫人,您还好吧?”
“有多少人跟着?”看到绿梅逐渐苍白了脸色,看来母亲对她的影响不小,甚至可说左右了她的思绪,厉风行为此感到有些疑惑。
“回主子,老夫人这回带了约十个家仆随侍。另外,表小姐也跟来了。”若不是商队里的大哥上客栈打酒喝,听见厉老夫人在那嚷着“一群没用的家伙”,还不知道她亲自到了锡安,想看看厉风行到底在搞什么鬼。
还好平时厉老夫人不插手商队的事,才没认出人来,好让商队大哥们来向他报信,免得到时候人都杀上门了,主子和少夫人还在悠哉的赏桂花。
“丽华也来了……”绿梅喃喃自语着,却逃不过厉风行的耳目。
绿梅早就知道丽华对厉风行的心意,若不是厉老爷早一步订下厉、夏两家亲事,丽华合该是厉府少夫人。
就绿梅所知,丽华是厉老夫人此生最敬爱的兄长所出,可惜天妒英才,一场天灾夺走丽华父母的生命,厉老夫人便担起责任扶养她长大,且视若己出,一心一意让她成为厉家媳妇,好来个亲上加亲。
厉老夫人不可能成全绿梅的愿望,不仅仅碍于她现下烟花女子的身分,还有厉老夫人自个儿的私心;当然,丽华也不可能屈就偏房。
“梅儿,怎么了?”瞧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好不容易才褪去的哀愁,又在她的秋瞳里蒙上一层浓浓的雾。
“嗯?”绿梅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敛下视线。“没有。我很好。”
“妳心底有事?”厉风行怎可能相信绿梅的话,瞧她一脸快被抛下的委屈模样,他心里就泛疼。
绿梅所谓的勇敢,轻易地就被粉碎;厉风行不难猜出她内心实在的恐惧,毕竟她这一生,总是在失去与落空中活着,她盼的、祈愿的,总是不属于她。
要是今日他开口向绿梅辞别,言明再也不会踏入锡安一步,绿梅也只会忍住悲痛,不发一语,因为对她来说,这就是命。
她只想体会被人呵疼的感觉。
厉风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内心的波动。绿梅的压抑委实让他不舍,母亲到锡安对她来说无异是警示,告诉她美梦该醒了。
傻梅儿,他怎可能就此放弃她呢。
她既然肯交心,就别想他会还。
“别瞎猜了,我心底哪有什么事。倒是你,别让老夫人等太久,我自个儿回迎春阁就行了。”绿梅轻推着他,脸上的微笑掺着一抹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