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我拍着大腿,“你真有趣,南星七号,我愿意同你做朋友。”
他来不及地说:“我也是。”
“你今年几岁?”
“我?岁数?我没有岁数。”
“你会不会死亡?”
“不,我们不会死亡。”
“呀,那多可怕。”我说:“永远永远地活下去。”
他有点无奈,“是。”
“你岂不成了千年老妖精?”我月兑口而出。
“不,我的记忆中资料每经一端时间,必须注销。”
“你们跟电脑一样?”我不明白,“没有用的资料便抹净……那活得有什么意思?譬如说我,我脑中充满了毫无用途但对我来说却珍贵不过的记忆:十二岁生日哥哥送礼物的情形,第一次同男孩子约会,求职成功;大学毕业……都给我生活增添温情,我才不愿洗掉这种记忆。”
“但这是浪费。”
“什么叫浪费?什么叫值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要当事人觉得满意,谁管得了?”
又不响。
“你们是否生活在一个严格理智的社会中?”
他不作答。
“人类很冲动愚蠢,我承认在极端恼怒的时候,我也曾说过‘我要移居别的星球’这种话,但实在我并不讨厌地球。尽避许多人挨饿,许多人打仗,但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我大约看过你们的城市。”
“你去过威尼斯?嘎?当潮水涨时你可到过圣马可广场?夕阳时的金黄荣耀可有给你至深的印象?每当我低潮时,我必然想起世上美丽的一切:婴儿的笑脸,毕加索的画,蒲昔拉蒂的珠宝,春日之草原,人类的勇敢固执——我们生命短暂?不要紧,第二代第三代无数的后代会被生下来继续我们的志愿。世界仍是美丽的。”我长长叹出一口气。
南星笑。“在低潮的时候想想远一点的事,未尝不是正确的做法。”
“你不相信我相信世界美丽?”
“你心中尚有许多疑惑。”
“你真是我的‘知心友’。”我又忍不住刻薄他。
电话铃响。
我去接听,欢呼:“世民!是你。”
“你怎么不办公?在家里做什么?”
“我要失业了。”
“出来玩,别担心。”他说:“那种工作又养不肥人。”
“今天我倒是需要你。”我笑。
“晚上八点,我来接你。”
“一言为定。”我看看表,还有一个钟头可供我妆扮。
南星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吃饭,跳舞,胡闹,随便那里。
“那个世民是谁?”又追问。
他开始像我的妈,地球人的通病看情形他全有。
我不回到他:但回不回答,我都逃不过他对我的思想追踪。我尽量想些无关紧要的事。
做人的快乐靠成就感相助。
大学毕业,工作上胜利,有异性追求,都属成就,都带来快乐。
我在淋浴的时候问:“喂,你只是感觉得到,是不是?你没有‘眼睛’吧?”
他不屑的说:“地球人的有什么好看?”
我放心了。
“你们的身体怎么样?”
“你问过好多次了。”
“是不是八爪鱼般有无数触角?”
他仍然不回答。
我穿起我认为最漂亮的一袭旗袍。
“你并不喜欢谭世民。”南星七号说。
“我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我抢白他。
他没有声音。
我怕伤害他,连忙补充了几句:“至少他是活生生石一个人,你呢?你是琵琶精还是蜘蛛精我都不知道,或许你只是我的幻觉,魔由心生,佛家自古有这句话。”又自觉越描越黑,很不是味道。
“乔硕人乔硕人,我真拿你没办法。”
我跟谭世民坐在豪华法国饭店里举杯喝香白丹酒的时候,心头着实宽了一点。
明天的忧虑自有明日当。
“你今天很美。”谭世民一点新意都没有。
苞不同的女人来同一个地方说同样的话,是他的拿手好戏。
以前我总不肯答应他的约会,使他心痒难搔,越发要隔一阵来约我一次,男人泰半是这样。
“告诉我,今日何以给我这种荣幸?”他问我。
我据实而答:“今日肚子饿。”
“硕人,你几时老实一点?”
“你喜欢老实的女人吗?失敬失敬。”
“你总不替我留点面子。”他抱怨时倒有几分诚意。
我说:“别失望,我不再抬杠就是了。”
“你不捣蛋,又不像乔硕人。”
“你说做人难不难!”我大笑。
“隔那么一段日子不听见你那爽朗的笑声,就禁不住想念,要把你找出来。”
“人人都说你是公子,我瞧你活月兑月兑是五四时期的诗人。”
我打算在饭后就各奔前程,他留我。
“我叫水手把船驶了出来,我们出海去逛一会儿。”
“海风腻答答的,改天吧。”
“硕人,我不会非礼你的。”
“我不是怕那个,只是不惯。你说我是土豹子也罢,一是不刷牙在床上吃早餐,二是穿晚礼服站礼服站甲板上,我都不喜欢,怪透了。”
“那么到我家去听音乐。”
“改天再约好不好?为什么这样难舍难分?”我诧异。
“我喜欢听你的怪论。”
“哦,”我点点头,“原来我有这个好处,我是个怪论专家。”
“硕人,你都二十七了,你不怕?”
“怕又怎么样?难道怕了你会娶我?”我笑着说:“那么多女人都颠着来讨好你,不少我一个,我们是君子之交。”
“嫁了我你至少可以扬眉吐气。”
“真正能够为我扬眉吐气的是我自己。”我说:“你少在我面前耍这一套,那些小掘金娘子吃得侬死月兑,不代表我为卿狂。”
“我这就送你回去。”他有点生气。”
“对了。”我笑。
“你有虐待狂。”他赌气,“踩我来自我满足。”
“你有被虐狂,”我笑?“送上门来任我糟蹋。”
肉麻。
什么?我问。
肉麻,乔硕人,你肉麻当有趣。
是南星七号的评语。
不管你事,我说。
谭世民送我回家。
落妆时有一丝失落。热闹过后,仍是落寂,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聚了也是白聚。
“怎么样?”南星讽刺的说:“跟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说虚假的讨好话,装出爽朗的笑脸,事后多么空虚?人家欢场女子身不由己,你是何苦来?”
他听上去像我的太婆。
“忠言逆耳。”他叹口气。
我躺在床上想:如果南星七号是地球人,他会长得什么样?相由心生,一定是个书呆子,架一副近视眼镜,对任何人都谆谆善诱,但逢人都把他的忠告当耳旁风……我笑出来。
“哼!”南星七号不服气。
“最好的办法便是带我到你的基地去参观一下,顺带亮一亮原形。”我说:“事实胜于雄辩……”
我睡不着,听录音带。
白光的声音唱出“……眼波流,半带羞,红的灯,绿的酒……”
我陶醉在她的歌声里,觉得自己真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
“为什么一个女人的歌声能另你这么高兴?”
“你不会明白,地球人并不如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一本好的小说,一首好的歌,都能另我们高兴。”我转一个身:“我要睡了,如果你怕我的恶梦,最好暂时回避。”我闭上双目。
白光唱下去:“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正经,你想看,你要看,你就仔细的看看清,一本正经,何必呢,你的眼睛,早已经溜过来溜过去,去偷偷地看过不停……”
我窃笑。南星七号可听得懂这首歌?
“……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飘过来,飘过去,在飘飘飘个不停……”
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到七点半自动睁开眼睛。
放假,我同自己说,总得有个计划,整整三十天难道就这样让它白过了不成,一年也总共得三百六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