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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客 第4頁

作者︰亦舒

「是。」

我拍著大腿,「你真有趣,南星七號,我願意同你做朋友。」

他來不及地說︰「我也是。」

「你今年幾歲?」

「我?歲數?我沒有歲數。」

「你會不會死亡?」

「不,我們不會死亡。」

「呀,那多可怕。」我說︰「永遠永遠地活下去。」

他有點無奈,「是。」

「你豈不成了千年老妖精?」我月兌口而出。

「不,我的記憶中資料每經一端時間,必須注銷。」

「你們跟電腦一樣?」我不明白,「沒有用的資料便抹淨……那活得有什麼意思?譬如說我,我腦中充滿了毫無用途但對我來說卻珍貴不過的記憶︰十二歲生日哥哥送禮物的情形,第一次同男孩子約會,求職成功;大學畢業……都給我生活增添溫情,我才不願洗掉這種記憶。」

「但這是浪費。」

「什麼叫浪費?什麼叫值得?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只要當事人覺得滿意,誰管得了?」

又不響。

「你們是否生活在一個嚴格理智的社會中?」

他不作答。

「人類很沖動愚蠢,我承認在極端惱怒的時候,我也曾說過‘我要移居別的星球’這種話,但實在我並不討厭地球。盡避許多人挨餓,許多人打仗,但這是個美麗的地方。」

「我大約看過你們的城市。」

「你去過威尼斯?嘎?當潮水漲時你可到過聖馬可廣場?夕陽時的金黃榮耀可有給你至深的印象?每當我低潮時,我必然想起世上美麗的一切︰嬰兒的笑臉,畢加索的畫,蒲昔拉蒂的珠寶,春日之草原,人類的勇敢固執——我們生命短暫?不要緊,第二代第三代無數的後代會被生下來繼續我們的志願。世界仍是美麗的。」我長長嘆出一口氣。

南星笑。「在低潮的時候想想遠一點的事,未嘗不是正確的做法。」

「你不相信我相信世界美麗?」

「你心中尚有許多疑惑。」

「你真是我的‘知心友’。」我又忍不住刻薄他。

電話鈴響。

我去接听,歡呼︰「世民!是你。」

「你怎麼不辦公?在家里做什麼?」

「我要失業了。」

「出來玩,別擔心。」他說︰「那種工作又養不肥人。」

「今天我倒是需要你。」我笑。

「晚上八點,我來接你。」

「一言為定。」我看看表,還有一個鐘頭可供我妝扮。

南星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吃飯,跳舞,胡鬧,隨便那里。

「那個世民是誰?」又追問。

他開始像我的媽,地球人的通病看情形他全有。

我不回到他︰但回不回答,我都逃不過他對我的思想追蹤。我盡量想些無關緊要的事。

做人的快樂靠成就感相助。

大學畢業,工作上勝利,有異性追求,都屬成就,都帶來快樂。

我在淋浴的時候問︰「喂,你只是感覺得到,是不是?你沒有‘眼楮’吧?」

他不屑的說︰「地球人的有什麼好看?」

我放心了。

「你們的身體怎麼樣?」

「你問過好多次了。」

「是不是八爪魚般有無數觸角?」

他仍然不回答。

我穿起我認為最漂亮的一襲旗袍。

「你並不喜歡譚世民。」南星七號說。

「我不喜歡他,難道喜歡你?」我搶白他。

他沒有聲音。

我怕傷害他,連忙補充了幾句︰「至少他是活生生石一個人,你呢?你是琵琶精還是蜘蛛精我都不知道,或許你只是我的幻覺,魔由心生,佛家自古有這句話。」又自覺越描越黑,很不是味道。

「喬碩人喬碩人,我真拿你沒辦法。」

我跟譚世民坐在豪華法國飯店里舉杯喝香白丹酒的時候,心頭著實寬了一點。

明天的憂慮自有明日當。

「你今天很美。」譚世民一點新意都沒有。

苞不同的女人來同一個地方說同樣的話,是他的拿手好戲。

以前我總不肯答應他的約會,使他心癢難搔,越發要隔一陣來約我一次,男人泰半是這樣。

「告訴我,今日何以給我這種榮幸?」他問我。

我據實而答︰「今日肚子餓。」

「碩人,你幾時老實一點?」

「你喜歡老實的女人嗎?失敬失敬。」

「你總不替我留點面子。」他抱怨時倒有幾分誠意。

我說︰「別失望,我不再抬杠就是了。」

「你不搗蛋,又不像喬碩人。」

「你說做人難不難!」我大笑。

「隔那麼一段日子不听見你那爽朗的笑聲,就禁不住想念,要把你找出來。」

「人人都說你是公子,我瞧你活月兌月兌是五四時期的詩人。」

我打算在飯後就各奔前程,他留我。

「我叫水手把船駛了出來,我們出海去逛一會兒。」

「海風膩答答的,改天吧。」

「碩人,我不會非禮你的。」

「我不是怕那個,只是不慣。你說我是土豹子也罷,一是不刷牙在床上吃早餐,二是穿晚禮服站禮服站甲板上,我都不喜歡,怪透了。」

「那麼到我家去听音樂。」

「改天再約好不好?為什麼這樣難舍難分?」我詫異。

「我喜歡听你的怪論。」

「哦,」我點點頭,「原來我有這個好處,我是個怪論專家。」

「碩人,你都二十七了,你不怕?」

「怕又怎麼樣?難道怕了你會娶我?」我笑著說︰「那麼多女人都顛著來討好你,不少我一個,我們是君子之交。」

「嫁了我你至少可以揚眉吐氣。」

「真正能夠為我揚眉吐氣的是我自己。」我說︰「你少在我面前耍這一套,那些小掘金娘子吃得儂死月兌,不代表我為卿狂。」

「我這就送你回去。」他有點生氣。」

「對了。」我笑。

「你有虐待狂。」他賭氣,「踩我來自我滿足。」

「你有被虐狂,」我笑?「送上門來任我糟蹋。」

肉麻。

什麼?我問。

肉麻,喬碩人,你肉麻當有趣。

是南星七號的評語。

不管你事,我說。

譚世民送我回家。

落妝時有一絲失落。熱鬧過後,仍是落寂,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聚了也是白聚。

「怎麼樣?」南星諷刺的說︰「跟沒有感情的人在一起,說虛假的討好話,裝出爽朗的笑臉,事後多麼空虛?人家歡場女子身不由己,你是何苦來?」

他听上去像我的太婆。

「忠言逆耳。」他嘆口氣。

我躺在床上想︰如果南星七號是地球人,他會長得什麼樣?相由心生,一定是個書呆子,架一副近視眼鏡,對任何人都諄諄善誘,但逢人都把他的忠告當耳旁風……我笑出來。

「哼!」南星七號不服氣。

「最好的辦法便是帶我到你的基地去參觀一下,順帶亮一亮原形。」我說︰「事實勝于雄辯……」

我睡不著,听錄音帶。

白光的聲音唱出「……眼波流,半帶羞,紅的燈,綠的酒……」

我陶醉在她的歌聲里,覺得自己真不失為一個幸福的人。

「為什麼一個女人的歌聲能另你這麼高興?」

「你不會明白,地球人並不如你們想象中那麼簡單。一本好的小說,一首好的歌,都能另我們高興。」我轉一個身︰「我要睡了,如果你怕我的惡夢,最好暫時回避。」我閉上雙目。

白光唱下去︰「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正經,你想看,你要看,你就仔細的看看清,一本正經,何必呢,你的眼楮,早已經溜過來溜過去,去偷偷地看過不停……」

我竊笑。南星七號可听得懂這首歌?

「……紅著臉,跳著心,你的靈魂早已經,飄過來,飄過去,在飄飄飄個不停……」

我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一到七點半自動睜開眼楮。

放假,我同自己說,總得有個計劃,整整三十天難道就這樣讓它白過了不成,一年也總共得三百六十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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