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一呆,才发觉得他们还是在说家杰。这两个人真是一般的脾气,我叹一口气。
“人各有志啊!”我说:“人各有志!”
龙抬起头来,那双眼睛,清澈如宝石。
周末往往是我们收拾屋子的日子。
阿玉在周末的牢骚特别多,这时候她不像阿玉了,像房东老太太,像妈妈,像舍监,像一切可怕的人。
她会说上好半天。“……阿瓦,不是我说你,啊,你以为拉着窗廉,灰就会自动跑掉呀?看你那房间!那些空瓶子可以扔掉了吧?字纸篓恐怕三个月没清了,你看那地毯!这些丝袜也该洗了吧?书该搬到书架上去,床单快剥下来洗,啊哟,这块三文治,几个月了?说真的,阿瓦,咱们这怎么一起住了这些日子的?”
我微笑,听她的伟论,然后她叫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她真是紧张。
可是说也奇怪,屋子经过她紧张一个上午之后,常常变得洁净万分,无懈可击,接着我们把小车子开到洗衣店去洗衣服,回来再一齐洗小车子,算是大功告成。
阿玉这人,别看她,做起事来眉头都不皱,比老侄子还厉害,这么的娇滴滴小姐,我早说了,生错时代了,该生在一百年前,好让丫头老妈子服侍。
她自己的房间,我不大进去,她有洁癖的,谁敢碰她的东西。看她的样子,仿佛预备在英国这小城里过一辈子似的,完全不像作客的样子。去年回家,三尺X两尺X一尺的大纸箱,她袋满了七箱之多,存在朋友家,朋友吓坏了,我也吓坏了。
这阿玉。
说实在的,我们是怎么在一起住了这些日子的?我与她。
嗳,想起来了,后来家杰来了电话。
他不敢说什么,我倒是与他攀谈了几分钟,说什么雪停啦,不那么冷啦,什么什么啦,一种非常英国化、非常真伪难辨的愉快。
他后来问我有没有空,周末他有网球赛,请我到他大学去。
我说:“噢,对不起,我已经答应了汤米了,我们去跳舞。”
他没说什么,挂了电话。
阿玉很气,她真容易气,我有时候真为她的细胞担心。
她说:“何必听这电话?”
“我怎么晓得是他打来的?”
“也不必说那么久!”
“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喜欢给人一点面子。”
“他后悔了?又来求你了?”
我笑,“他为什么要求我?我算老几?天下女人又没死光,他来求我干么?”
“他一定是后侮了。”
“我不知道,他后不后侮,与我无关,我还没那么空呢,把时间去研究他后不后悔——嗳,你那份报告,做好了吧?”
“明天交。”
“妈呀!”我说:“我今天吃完晚饭,马上写第一章!”
“我又来问你,汤米是谁?”
“没有谁,杜撰的。”
阿玉笑了:“说你聪明,又藏不住说;说你祖心,还很有点鬼主意。”
“不敢当,不敢当。”我说。
“吃饭吧,吃完快写你的第一章。”
“是!得令。”
结果我吃完饭,真的开始写我的第一章。我觉得打字比较威风,但是打字也比较慢,考虑了很久,决定用手起草稿,再抄一次,然后等安排清楚了之后,再抄一次,那种痛苦,自是不必形容的了。
我一共打算写五章。每章一千字,可是连目录、图片、表格、统计数目字在内,那工程浩大,简直比金字塔还恐怖。看样子恐怕三五年的时间还差不多,但我只剩下三个礼拜,怎么办?
只好坐下来写。
我写论文或是功课,总是把一间房间弄得水泄不通,满地都是纸,而且绝对弄不清楚那一张是①,那一张是②,桌子上全是纸,而且申吟声不绝,一下子要泡咖啡,一下子要喝茶。
阿玉说:“你啊!你这个人,念书像受刑一样。”
我说:“嗳,别侮辱我,我是很喜欢念书的。”
“哼!我那些社会悲剧好一点。”
我笑了。
社会悲剧是一个笑话。
其次我们在一个中国餐馆吃宵夜,忽然进来几个惨绿少年,头发又染又熨,硬是想做外国人,一摇一晃的坐下来,身边夹着几个洋婆子。我实在看不过眼了,就跟阿玉说:“真得怪他们的父母。”阿玉笑:“他们的父母才不承认呢。”我说:“那么怪谁?”
“一定怪社会,这年头凡是有不对之事,都是社会的错。”阿玉说。
我拍手笑道:“哈!社会大悲剧。”
这是“社会大悲剧”的来源,没想到阿玉这么来侮辱我。
“可是你也得承认我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阿玉朝我一瞪眼。
“我皮厚,本来我早就生气走了。”
“你皮如果不厚,”她笑,“早成了个好人了。”我又没杀人没放火,怎么能派我是坏人呢?这年头,做坏人做坏事,一概都不必负责,除非真拉到警察局去了,还得延了律师来告,经过法官判决,才能定罪,漏了网的人不知道多少。
大概做人只好恁良心,可是各人良心构造又不同。有些人可绝了,刚刚遗弃了妻子与乱七八糟的女人去姘居,还对朋友拍胸拍肺的说:“我对得起良心。”
听的人倒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种寒毛凛凛的诧异与恐怖,怎么这种东西也算是人?总算明白衣冠禽兽是什么玩意儿了。
禽兽也是好的。以前我认识一个男孩子,他家里养着条大丹狗,那狗——
“阿瓦,你要是今天不写了,就请把纸收起来吧。”
“是是,”我应着阿玉,开始收拾。
今天写了三张纸,不错呢。
——那条大丹狗,实在是神气的,你跟它拍了许多照,都想充那条狗是我的。那年也是个夏天。当一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她碰到的男人,大多数男孩不懂鲍蒂昔里,那多没有味道呢。这不是面子问题,而是实在的生活问题。
我收拾了东西,到了外头房间,看见阿玉在细细擦她那幅画,莫地格里安尼的“爱丽斯”。
其实我们应该挂几幅齐白石的,即使是翻版也与翻版的莫地格里安尼一样美。可是找不到。
我问她:“龙懂不懂齐白石?”
阿玉看我一眼,“不懂?不懂我会请他来吃饭,弄得一头油烟吗?”
“啊,”我肃然起敬,真是不敢当。
这样的人总算被她找到了。看样子他们还真的谈了不少话呢,连齐白石都扯上去了,真叫人羡慕。
“你们会结婚吗?”
阿玉坐下来,“我真不知道,如果不嫁给他,简直不知道嫁给谁才好!真没想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那你是嫁定他了。”我问。
“也不一定要嫁……”
“同居?”我睁大了眼。
“也不是同居,只要他天天看我就好,不来的时候,把我放在心里,也就够了。”阿玉说。
“这样就够了?”我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你不知道,这才贪心呢。”她微微一笑,“结了婚算什么保障?同居更是滑稽,要一个人真正刻骨铭心的记着我,那才难呢。”
“那还是结婚吧,结婚比较容易点。”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结婚是天下再容易没有的事,我要是想结婚,早结了十次八次了,还坐在这边赶论文呢!”
但凡女子过了廿岁,总有点泼辣,而且也不怕难为情的了,连阿玉都如此,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那么没有他,你是不活了?”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凝望着窗外。“在他来之前,我的生活是空的,他来了以后,填满了。一样的数十年光景,生命是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