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楼下寄封信,是四十五分钟。”
有一次她催我催得慌,下得楼来站在门口,我发觉脚上仍然穿着拖鞋,我顿时怪叫起来。结果我们还是分两路出发。
妹妹老说:“你以为他(指我)早睡了吗?过了三个钟头,发觉他在抽烟呷茶听音乐。”恨得牙痒痒的。
我认为她不会享福。
做人嘛,既来之则安之,一直冲也无处可去,不如慢慢走,慢工出细货。
妹妹很不明白这个道理。
许多人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当我看到一张这么平静舒坦的面孔,我忍不住就想:她是不是我的同类呢?
我太高兴了。
我暗暗注视她。
她打开书本的时候都是慢吞吞的,很娴静。我心更定,看来是同道中人。
她仿佛在戒香烟阶段,因我见她嚼口香糖。
下课的时候,她从从容容的拾起书本,出门去。
在校园,也见过她。
她有一部脚踏车,四排档,大轮子,背后有一只铁丝网篮子,载她上学放学。
永远优优悠悠。
最欣赏她这一点。
今年廿五岁了,还巧遇到这么合心意的女孩子。
朋友们说:“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看上她?”
“沈瑛?不见得出色呀,蛮有气质就是了。但大学里有气质的女孩是很多的。”
“人还清秀。”
总之没有给她一百分,或是九十分。
换句话说,没有人为她惊艳。
除了我。
被了够了,否则竞争老太多,我又会退缩,我是最不爱趁热闹的一个人。
终于有一日,机会来了。
上午的课,她早来,我亦早到。大家到课室门口相遇,晚秋的阳光特别可贵,影树羽状之叶子已落得七七八八,细细碎碎撒在我们脚跟下。
她很不经意的抬起眼看我一下,哗,眼神真美。
我立刻搭讪的说:“这种天气,最好是喝露天咖啡。”
她闲闲的说:“山顶不是有一家?”
“不知你下午四时有没有空?”
“刚放学。”她微笑着。
我的心微微被吊了起来,好抑或不好呢?
“好吧。”她在适当时候作出决定。
“谢谢你答应我。”我放下了心。
她侧侧头。
下午四时我开车接她上山。她的那部脚踏车可以折拢,放进行李箱。
两个人都很静默,我使出我那慢吞吞的看家本领,上山时认错路,兜了近半小时。
我暗暗注视沈瑛白哲的面孔,看她可有露出不耐烦之神色。
并没有,她侧身观看窗外的风景,什么也没说。
到了山顶,我们虽然肩并肩走到咖啡室,也没有什么可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并不迫切地要表现自己。
我们两人对牢,缓缓地喝啤酒。
不知恁地,那杯啤酒有点暖,大概是没搁在冰箱里太久的缘故,但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埋怨。
我们的生命由时间组成,所以非得好好享受时间不可。
沈瑛懂此道,我也懂。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
然后结账。我们两个人合骑一辆脚踏车,我坐在车后那只篮子里,双腿荡来荡去,在山顶那条小径兜了个圈子。
我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郊游。
太乐了。
沈瑛是最佳拍挡。
就这么简单的上一次山顶,就消磨了好几个小时。
我们并没有再继续下去,搅得精疲力尽。我们下了山就道别,各自回家休息。
我躺在床上,非常窝心,安乐地回忆刚才的情景。
妹妹问我为啥这样开心,我说了原委。
她掩住嘴,“真的,真有人受得了你?”
我白她一眼。
“你遇到了同道中人?她也是慢镜头式的人?不能置信。”
我慢吞吞的说:“不信拉倒。”
“有没有机会?”
“现在还不知道。”
“真结了婚,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慢小宝,那才有趣呢,一瓶牛女乃喝三小时,看你们怎么办。”
“慢小宝?那么好,”我向往的说:“睡醒了并不哭闹,只是睁大眼睛静候爸妈来抱他,多好。”
妹妹既好气又好笑,“想得那么厉害,你十划有一撇了没有呢?”
“还没有。”
“那么努力吧。”
“不要紧,有我的总是有我的。命中注定,不用强求。”
“这个人!版诉你,手快有,手慢无。”
“抢?我不流行这样。”我说:“我最不爱同人争。”
“你自己仔细吧。”妹妹没我这么好气。
她出去我乐得清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听一整天的音乐都不会闷。
我便是一个这样的人。
宝课是越来越紧了,念硕士最后一关头,相当吃重,有一个知情识趣的女伴,当可松弛一下神经。
我伸伸懒腰。
妈妈会说:“这个孩子许是猫变的,圆头圆脑,又懒,幸亏读书用功。”
妹妹说:“连怕洗澡的习惯都像只猫。”
这形容很对,沈瑛在太阳底下闲坐的时候,也像只猫,我们是猫型人。
炳哈哈哈。
太美妙矣。
经过这次约会,再在学校看到沈瑛,便似同她有种默契。
大家也没有故意作出亲热之状,也没多说什么话,但感觉非常好。
下课的时候我朝她笑一笑。
见她没有反对,我跟在她后走。
我说:“难得的好音乐会,你要不要听?”
“什么乐器?”
“梵哑铃。”
“你喜欢哪个大师?”
“奚菲兹。”
“这次谁表演?”
“重阳庆子。”
“不错。买了票没有?”
“马上去。”
“买两张,”她微笑,“八时正我在门口等你。”
我说:“我来接你。”
“你知我家?”
“在校务处可以查得到。”
“我说你知。”说了地址。
就这么简单。
这是我的福气。有没有见过一种扭扭捏捏的女子?非要男人跪在她面前的那种?
沈瑛不是这样的。
她家住旧房子,我到的时候,她自露台出来,已换妥衣服,但是还穿着双缎拖鞋。
我早到了。
她拍拍沙发,叫我坐。
佣人斟上茶。
沈瑛等闲不开口说话,但有时候言语不重要,无声胜有声。我依言在她身边坐下。
她用一只手撑着头,一头乌亮的黑发垂在脸畔,有一条走到眼睛里去了,我替她轻轻取出。
她双眼溅出无限笑意。
我心充满快意。
然后她起身,找手袋鞋子。
我们一起出门。
音乐会无暇可击。沈瑛的音乐造诣也非常惊人的深。
我们为同一节音乐赞叹,又为同一段拍子皱眉。
我开始觉得大事已经定了。
那日散了音乐会,我们吃了顿简单的晚餐。天气还很热,我们喝了杯好的白酒,吃海鲜沙律,人与酒同样的美妙,我感动得很。
我放下心来。
照这样的进展,两年后我们可以结婚了。
妹妹不赞成这个说法。“两年?最好是半年。”
“半年才六个月,何其匆匆。”
“太了解就结不了婚。”
我慢吞吞的说:”这是哪一家的说法?当然越了解越好,万一不对头,亦可以即刻分手,难道要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时才后悔?“
妈妈问:“几时带她回来看看?”
“时候还没有到。”
“懒猫。”
我咕咕的笑。
“这孩子自小便这样,他祖母说抱着他犹如抱着一只小肥猫,极温柔可爱的。”
妹妹加一句:“谁知长大了这么惫懒!”
我仍然不动气。
我的心很充实很满足。
不知道她有没有约会其他的人,大概是没有,不然怎么我一开声她就有空了?
妹妹问:“两个人都这么慢,将来家务谁做?”
我说:“请一个勤快的佣人。”
“好算盘。什么时候结婚?”
“早哩,等我拿到博士再说。”
“哗,有没有弄错?还要等多久?”妹妹嚷。
“两年。今年我拿硕士,明年取博士,再找一份好工作,那就可以谈婚姻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