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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第24頁

作者︰亦舒

「到樓下寄封信,是四十五分鐘。」

有一次她催我催得慌,下得樓來站在門口,我發覺腳上仍然穿著拖鞋,我頓時怪叫起來。結果我們還是分兩路出發。

妹妹老說︰「你以為他(指我)早睡了嗎?過了三個鐘頭,發覺他在抽煙呷茶听音樂。」恨得牙癢癢的。

我認為她不會享福。

做人嘛,既來之則安之,一直沖也無處可去,不如慢慢走,慢工出細貨。

妹妹很不明白這個道理。

許多人也不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當我看到一張這麼平靜舒坦的面孔,我忍不住就想︰她是不是我的同類呢?

我太高興了。

我暗暗注視她。

她打開書本的時候都是慢吞吞的,很嫻靜。我心更定,看來是同道中人。

她仿佛在戒香煙階段,因我見她嚼口香糖。

下課的時候,她從從容容的拾起書本,出門去。

在校園,也見過她。

她有一部腳踏車,四排檔,大輪子,背後有一只鐵絲網籃子,載她上學放學。

永遠優優悠悠。

最欣賞她這一點。

今年廿五歲了,還巧遇到這麼合心意的女孩子。

朋友們說︰「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子,怎麼會看上她?」

「沈瑛?不見得出色呀,蠻有氣質就是了。但大學里有氣質的女孩是很多的。」

「人還清秀。」

總之沒有給她一百分,或是九十分。

換句話說,沒有人為她驚艷。

除了我。

被了夠了,否則競爭老太多,我又會退縮,我是最不愛趁熱鬧的一個人。

終于有一日,機會來了。

上午的課,她早來,我亦早到。大家到課室門口相遇,晚秋的陽光特別可貴,影樹羽狀之葉子已落得七七八八,細細碎碎撒在我們腳跟下。

她很不經意的抬起眼看我一下,嘩,眼神真美。

我立刻搭訕的說︰「這種天氣,最好是喝露天咖啡。」

她閑閑的說︰「山頂不是有一家?」

「不知你下午四時有沒有空?」

「剛放學。」她微笑著。

我的心微微被吊了起來,好抑或不好呢?

「好吧。」她在適當時候作出決定。

「謝謝你答應我。」我放下了心。

她側側頭。

下午四時我開車接她上山。她的那部腳踏車可以折攏,放進行李箱。

兩個人都很靜默,我使出我那慢吞吞的看家本領,上山時認錯路,兜了近半小時。

我暗暗注視沈瑛白哲的面孔,看她可有露出不耐煩之神色。

並沒有,她側身觀看窗外的風景,什麼也沒說。

到了山頂,我們雖然肩並肩走到咖啡室,也沒有什麼可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並不迫切地要表現自己。

我們兩人對牢,緩緩地喝啤酒。

不知恁地,那杯啤酒有點暖,大概是沒擱在冰箱里太久的緣故,但是我們兩人都沒有埋怨。

我們的生命由時間組成,所以非得好好享受時間不可。

沈瑛懂此道,我也懂。

我們就這樣坐了一個小時。

然後結賬。我們兩個人合騎一輛腳踏車,我坐在車後那只籃子里,雙腿蕩來蕩去,在山頂那條小徑兜了個圈子。

我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郊游。

太樂了。

沈瑛是最佳拍擋。

就這麼簡單的上一次山頂,就消磨了好幾個小時。

我們並沒有再繼續下去,攪得精疲力盡。我們下了山就道別,各自回家休息。

我躺在床上,非常窩心,安樂地回憶剛才的情景。

妹妹問我為啥這樣開心,我說了原委。

她掩住嘴,「真的,真有人受得了你?」

我白她一眼。

「你遇到了同道中人?她也是慢鏡頭式的人?不能置信。」

我慢吞吞的說︰「不信拉倒。」

「有沒有機會?」

「現在還不知道。」

「真結了婚,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慢小寶,那才有趣呢,一瓶牛女乃喝三小時,看你們怎麼辦。」

「慢小寶?那麼好,」我向往的說︰「睡醒了並不哭鬧,只是睜大眼楮靜候爸媽來抱他,多好。」

妹妹既好氣又好笑,「想得那麼厲害,你十劃有一撇了沒有呢?」

「還沒有。」

「那麼努力吧。」

「不要緊,有我的總是有我的。命中注定,不用強求。」

「這個人!版訴你,手快有,手慢無。」

「搶?我不流行這樣。」我說︰「我最不愛同人爭。」

「你自己仔細吧。」妹妹沒我這麼好氣。

她出去我樂得清靜,我一個人在房間里,听一整天的音樂都不會悶。

我便是一個這樣的人。

寶課是越來越緊了,念碩士最後一關頭,相當吃重,有一個知情識趣的女伴,當可松弛一下神經。

我伸伸懶腰。

媽媽會說︰「這個孩子許是貓變的,圓頭圓腦,又懶,幸虧讀書用功。」

妹妹說︰「連怕洗澡的習慣都像只貓。」

這形容很對,沈瑛在太陽底下閑坐的時候,也像只貓,我們是貓型人。

炳哈哈哈。

太美妙矣。

經過這次約會,再在學校看到沈瑛,便似同她有種默契。

大家也沒有故意作出親熱之狀,也沒多說什麼話,但感覺非常好。

下課的時候我朝她笑一笑。

見她沒有反對,我跟在她後走。

我說︰「難得的好音樂會,你要不要听?」

「什麼樂器?」

「梵啞鈴。」

「你喜歡哪個大師?」

「奚菲茲。」

「這次誰表演?」

「重陽慶子。」

「不錯。買了票沒有?」

「馬上去。」

「買兩張,」她微笑,「八時正我在門口等你。」

我說︰「我來接你。」

「你知我家?」

「在校務處可以查得到。」

「我說你知。」說了地址。

就這麼簡單。

這是我的福氣。有沒有見過一種扭扭捏捏的女子?非要男人跪在她面前的那種?

沈瑛不是這樣的。

她家住舊房子,我到的時候,她自露台出來,已換妥衣服,但是還穿著雙緞拖鞋。

我早到了。

她拍拍沙發,叫我坐。

佣人斟上茶。

沈瑛等閑不開口說話,但有時候言語不重要,無聲勝有聲。我依言在她身邊坐下。

她用一只手撐著頭,一頭烏亮的黑發垂在臉畔,有一條走到眼楮里去了,我替她輕輕取出。

她雙眼濺出無限笑意。

我心充滿快意。

然後她起身,找手袋鞋子。

我們一起出門。

音樂會無暇可擊。沈瑛的音樂造詣也非常驚人的深。

我們為同一節音樂贊嘆,又為同一段拍子皺眉。

我開始覺得大事已經定了。

那日散了音樂會,我們吃了頓簡單的晚餐。天氣還很熱,我們喝了杯好的白酒,吃海鮮沙律,人與酒同樣的美妙,我感動得很。

我放下心來。

照這樣的進展,兩年後我們可以結婚了。

妹妹不贊成這個說法。「兩年?最好是半年。」

「半年才六個月,何其匆匆。」

「太了解就結不了婚。」

我慢吞吞的說︰」這是哪一家的說法?當然越了解越好,萬一不對頭,亦可以即刻分手,難道要等到生米煮成熟飯時才後悔?「

媽媽問︰「幾時帶她回來看看?」

「時候還沒有到。」

「懶貓。」

我咕咕的笑。

「這孩子自小便這樣,他祖母說抱著他猶如抱著一只小肥貓,極溫柔可愛的。」

妹妹加一句︰「誰知長大了這麼憊懶!」

我仍然不動氣。

我的心很充實很滿足。

不知道她有沒有約會其他的人,大概是沒有,不然怎麼我一開聲她就有空了?

妹妹問︰「兩個人都這麼慢,將來家務誰做?」

我說︰「請一個勤快的佣人。」

「好算盤。什麼時候結婚?」

「早哩,等我拿到博士再說。」

「嘩,有沒有弄錯?還要等多久?」妹妹嚷。

「兩年。今年我拿碩士,明年取博士,再找一份好工作,那就可以談婚姻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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