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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天 第30页

作者:亦舒

“你喜欢这里,是不是?”

谁?我一转过头,看见陈太太坐在一张长椅上。

我太惊喜了,我点点头。

她拿着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点酒,有点醉,跑到这里来憩一下。”

那的确是很累的,这里是她渡过不少寂寞时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现在只有我与她两个人。我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呢?

但是我的喉咙像发不出声音来,我只能呆呆站在她前面。

“坐下来,家明。”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只当我是一个晚辈,而且又很客气,看见我只是点点头,今天她叫我,就显得不同了。

我缓缓的坐下来,靠得她很近。

她脸上的皮肤,没有一丝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视,也许因为她累了,脸上稍微有一点点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头。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说。

“是的。”

“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快乐,怎么会有心事呢?”

她彷佛说她不开心,因为她已经不小了。

我冲口而出,“你也可以开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惊讶,“什么?我?”

“是的,”我说:“你不必瞒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陈先生一点也不了解你,一点也不懂得爱护你,你问在这间大屋子里,虽然锦衣美食,虽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开心,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挣月兑这些伽锁!”

我实在太激动了,我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来。

她放下了杯子,“什么?”她吃惊的问:“你说什么?”她忽然之间笑了。

“你不用瞒我,我认识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来你的苦闷。”

她仰头笑了起来,“我苦闷?我有什么苦闷?你这个傻孩子,你的小说,实在看得太多了,你以为所有的阔太太,只要不是鸡皮鹤发,就一定苦闷?你完全错了!难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以为我苦闷?”她睁了睁眼睛,“但是我完全没有。”

我呆若木难,过了一会儿,我说:“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陈先生待我这样好,我们之间,不只是物质生活这样简单,我尊敬他,我爱慕他,所以我嫁给他,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呢?”

“但是你与他的年龄,相差了这么多!”

“是的,他五十九岁,我卅五岁──”

“甚么?你卅五岁?不可能!”我叫出来,“你最多只有廿七!”

她又笑了,“难道我不想自己廿七岁,但是我确实已经三十五岁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认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点,就毫无幸福可言了吗?”

我盯着她的睑,她一点也没有伪装,难道她距离我的猜测,真有这么远?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

我说:“他很少陪你──”

“是的,陈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几个男人会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软饭的丈夫吧?做妻子的,应该了解到这一点,体谅他,是不是?”

她样样说得这样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给人的印象,是很不开心吗?恐怕不见得吧?”她问我。

“这──”我也回答不出来,但是印象是先入为主的,我一直觉得她不开心,要我解释,我却无从说起。

她用很低柔的声音说:“你错了,家明。我嫁陈先生,并非为了钱,我们的生活,也并没有不快活。这样的日子很好。我愿意就此过一辈子,我今年卅五岁,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亲。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还是呆着。

但是我刚要告诉她我爱慕她。

我满以为当我说出心中的话,她会痛哭起来,把平时的矜持一扫而空,然后我会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烦恼一扫而空,她可以有机会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应是完全出乎我一愿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这样的年轻,当你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比爱情更可贵的。我们中国人,讲的是恩爱,情义,爱上有恩,情下有义。我与陈先生的事,相当复杂,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绝不苦闷,决不悲伤,也没有不满,你明白吗?”

她还要说得怎么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头,缓缓的站起来。

我完全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找错了对象。此刻我看她的脸,找不到一点点的忧郁。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一小群客人涌了进来,陈先生带来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对他的妻子说:“我正在找你呢。”

陈太太立刻迎了上去,与他们打着招呼,说着道歉的话。

我悄悄离开了陈宅。

站在大门口,我呼吸了几下。我是一个这样的笨人,我是这样的单纯,我居然天真到这种地步。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不算太小吧。我怎么可以冒昧到这种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条路,慢慢的走着.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没有开头那么冷了。但是还是有点寒意。我一个人走到市区;叫了部车子.

我把陈太太当作被困在堡垒的公主,陈先生是那个老巫师,魔法无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来。我的确是很无知的。

她没有取笑讽刺我,是我的幸运,但是我以后决无颜面再上陈宅去了。那辆街车,一直朝家中驶去。一切都像一个小小的梦一样。

我依然是爱慕她的,毫无疑问。我甚至会更加敬重她,虽然她的本性,与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我还是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去送文件,音到她那种又冷又艳又怨的样子,今天她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骗我,但是她的脸色看上去很诚恳。

现在我只有祝福她与陈先生快乐,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会在我心里,存在很久。

车了停了下来。

司机说:“到了。”

我付了车资,下车。看看家里,看看静静的街上。爸爸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早退,我会说胃里不舒服。而陈太太,她无异是个好人,她会替我打圆场。

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梦,在年纪很轻的时候,一个人总会做点荒谬的事。

远客

他来的时候,我记得我在织绒线衣。正在为那只极难收的小袖子皱眉头,门铃就响了。

大清早便有人来;我放下毛线衣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们这里对于陌生人,一向防范很严,我马上起了戒备之心,问:“找谁?”有时候一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屋子里,不能不小心一点。

“李君仪小姐?”他问。

“哦。”我马上笑了一下,“是我,那一位?”

“我──从英国回来。”他说:“我姓赵。”

“请进来坐,赵先生。”我说。

“我是陈家均的朋友。”他又再诅明。

我不再怀疑了。“是家均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说:“请进来。”

“好好。”他说:“我不客气。”

他穿着一件长袖子衬衫,年纪不会比家均轻,但是廿多卅岁的男人,看上去总是像个大孩子一样,女人就不行了,我忘提醒自己,已经廿五岁了。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另外切了一盘水果。

“谢谢。”他自椅子里起来,欠了欠身。

我向他笑了笑,我心里面焦急得不得了,既然是从家均那里来,应该有点消息,我渴望知道。

丙然他说:“是家均要我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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