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這里,是不是?」
誰?我一轉過頭,看見陳太太坐在一張長椅上。
我太驚喜了,我點點頭。
她拿著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點酒,有點醉,跑到這里來憩一下。」
那的確是很累的,這里是她渡過不少寂寞時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機會來了,現在只有我與她兩個人。我有什麼話,還不能說呢?
但是我的喉嚨像發不出聲音來,我只能呆呆站在她前面。
「坐下來,家明。」她說。
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只當我是一個晚輩,而且又很客氣,看見我只是點點頭,今天她叫我,就顯得不同了。
我緩緩的坐下來,靠得她很近。
她臉上的皮膚,沒有一絲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視,也許因為她累了,臉上稍微有一點點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頭。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說。
「是的。」
「像你這樣的年紀,正應該快樂,怎麼會有心事呢?」
她彷佛說她不開心,因為她已經不小了。
我沖口而出,「你也可以開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驚訝,「什麼?我?」
「是的,」我說︰「你不必瞞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陳先生一點也不了解你,一點也不懂得愛護你,你問在這間大屋子里,雖然錦衣美食,雖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開心,你還年輕,你還可以掙月兌這些伽鎖!」
我實在太激動了,我一口氣把話都說了出來。
她放下了杯子,「什麼?」她吃驚的問︰「你說什麼?」她忽然之間笑了。
「你不用瞞我,我認識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來你的苦悶。」
她仰頭笑了起來,「我苦悶?我有什麼苦悶?你這個傻孩子,你的小說,實在看得太多了,你以為所有的闊太太,只要不是雞皮鶴發,就一定苦悶?你完全錯了!難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以為我苦悶?」她睜了睜眼楮,「但是我完全沒有。」
我呆若木難,過了一會兒,我說︰「你騙我。」
「我為什麼要騙你,陳先生待我這樣好,我們之間,不只是物質生活這樣簡單,我尊敬他,我愛慕他,所以我嫁給他,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對呢?」
「但是你與他的年齡,相差了這麼多!」
「是的,他五十九歲,我卅五歲──」
「甚麼?你卅五歲?不可能!」我叫出來,「你最多只有廿七!」
她又笑了,「難道我不想自己廿七歲,但是我確實已經三十五歲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歲,但是這有什麼關系呢?你認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點,就毫無幸福可言了嗎?」
我盯著她的瞼,她一點也沒有偽裝,難道她距離我的猜測,真有這麼遠?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
我說︰「他很少陪你──」
「是的,陳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幾個男人會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軟飯的丈夫吧?做妻子的,應該了解到這一點,體諒他,是不是?」
她樣樣說得這樣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動彈不得。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我給人的印象,是很不開心嗎?恐怕不見得吧?」她問我。
「這──」我也回答不出來,但是印象是先入為主的,我一直覺得她不開心,要我解釋,我卻無從說起。
她用很低柔的聲音說︰「你錯了,家明。我嫁陳先生,並非為了錢,我們的生活,也並沒有不快活。這樣的日子很好。我願意就此過一輩子,我今年卅五歲,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親。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人,你知道嗎?」
我還是呆著。
但是我剛要告訴她我愛慕她。
我滿以為當我說出心中的話,她會痛哭起來,把平時的矜持一掃而空,然後我會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煩惱一掃而空,她可以有機會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應是完全出乎我一願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這樣的年輕,當你年紀大一點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東西,是比愛情更可貴的。我們中國人,講的是恩愛,情義,愛上有恩,情下有義。我與陳先生的事,相當復雜,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絕不苦悶,決不悲傷,也沒有不滿,你明白嗎?」
她還要說得怎麼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頭,緩緩的站起來。
我完全會錯了意,表錯了情,找錯了對象。此刻我看她的臉,找不到一點點的憂郁。
這個時候,門被打開了,一小群客人涌了進來,陳先生帶來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對他的妻子說︰「我正在找你呢。」
陳太太立刻迎了上去,與他們打著招呼,說著道歉的話。
我悄悄離開了陳宅。
站在大門口,我呼吸了幾下。我是一個這樣的笨人,我是這樣的單純,我居然天真到這種地步。我已經二十歲了。二十歲不算太小吧。我怎麼可以冒昧到這種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條路,慢慢的走著.
這時候的天氣,已經沒有開頭那麼冷了。但是還是有點寒意。我一個人走到市區;叫了部車子.
我把陳太太當作被困在堡壘的公主,陳先生是那個老巫師,魔法無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來。我的確是很無知的。
她沒有取笑諷刺我,是我的幸運,但是我以後決無顏面再上陳宅去了。那輛街車,一直朝家中駛去。一切都像一個小小的夢一樣。
我依然是愛慕她的,毫無疑問。我甚至會更加敬重她,雖然她的本性,與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我還是記得,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去送文件,音到她那種又冷又艷又怨的樣子,今天她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騙我,但是她的臉色看上去很誠懇。
現在我只有祝福她與陳先生快樂,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她會在我心里,存在很久。
車了停了下來。
司機說︰「到了。」
我付了車資,下車。看看家里,看看靜靜的街上。爸爸一定會問我為什麼早退,我會說胃里不舒服。而陳太太,她無異是個好人,她會替我打圓場。
一切不過是個小小的夢,在年紀很輕的時候,一個人總會做點荒謬的事。
遠客
他來的時候,我記得我在織絨線衣。正在為那只極難收的小袖子皺眉頭,門鈴就響了。
大清早便有人來;我放下毛線衣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們這里對于陌生人,一向防範很嚴,我馬上起了戒備之心,問︰「找誰?」有時候一個女孩子住在一個屋子里,不能不小心一點。
「李君儀小姐?」他問。
「哦。」我馬上笑了一下,「是我,那一位?」
「我──從英國回來。」他說︰「我姓趙。」
「請進來坐,趙先生。」我說。
「我是陳家均的朋友。」他又再詛明。
我不再懷疑了。「是家均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說︰「請進來。」
「好好。」他說︰「我不客氣。」
他穿著一件長袖子襯衫,年紀不會比家均輕,但是廿多卅歲的男人,看上去總是像個大孩子一樣,女人就不行了,我忘提醒自己,已經廿五歲了。
我倒了一杯茶給他,另外切了一盤水果。
「謝謝。」他自椅子里起來,欠了欠身。
我向他笑了笑,我心里面焦急得不得了,既然是從家均那里來,應該有點消息,我渴望知道。
丙然他說︰「是家均要我來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