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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女郎 第16页

作者:亦舒

“你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我说。

“哥呀!”她叹一口气,“我怎么敢提起?一提起什么,你就来势凶凶的问:又想搬家?我见了鬼也不能说,何况是一个女孩子。”

妹妹就是这样,谁都别想占她什么便宜。

我考完了试,交了论文,闲着,我们住三号,一号住月亮,其余的都是外国人,照妹妹说,月亮以前常常出来的,现在少见了。

我在后园擦车,一个太阳,算是难得的了,然而那太阳还是淡得不像话,我戴了橡皮手套,开了无线电,一边听歌,一边工作。

我听到有人开窗,那窗门是旧式的,从下面推上去,发出很大的声音,于是我抬起了头。我看到了月亮,她把头探了出来,微笑着,侧着头,她在听我的音乐。

我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难道真的是一个白痴吗?不可能的事,她的眼睛,她的微笑,都充满了灵性,不,这是不可能的。她仍旧穿着白袍,不过是另外一件,领口上绣看花,益发显得她清秀荏弱。

我为她把无线电的声浪扭大了。

她很开心,她倾心的听着这首流行曲,这其实是很普通的歌,歌词说:“虽然你在微笑,但在你的眼睛里,你的忧伤毕露──”

这样简单的歌使她这么快乐。她不是白痴,她只是……恐怕有点迟钝。她是可以医得好的,为什么她的父母把她关在屋子里呢?

我叫她:“月亮?”

她听到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看住了我。

我也看着她,她与普通的女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实在看不出来,把她说成一个白痴是残忍的,我觉得她可以救,也许她受了点刺激,也许先天上有点不对。

我问:“你喜欢音乐?”我指指手提无线电。

她怔怔的,微笑了,我很开心,她懂得开窗,懂得欣赏音乐,懂得微笑,是的,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孩子,每一样东西都使她满足。

但是她的母亲忽然出现了,站在她的身后,把她拖后两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把窗门大力的关上,把窗帘也拉拢了。

为什么?忽然之间我生气了。

她难道没看见月亮在欣赏在享受吗?为什么要把她的快乐夺去?为什么当我是坏人?我并没有任何企图!我狠狠的把抹车布朝地上一扔,回屋子里怯。

饼了两天,妹妹问我:“哥!你疯了!”

“怎么?”

“有邻居向我投诉,说你在后园骚扰别人,有没有这回事?”她问:“我好难为情呢。”

“谁?”我说:“莫名奇妙,怎么可能!”

“一号的那家中国人!”妹妹说:“让我好好的教训一顿,轰走了。我说中国人在外国不帮自己人,还胡说八道,我哥哥是堂堂机械工程博士,马上月薪五百镑的人才,哪里有这么空去骚扰别人?他们家的白痴少出来就天下太平了,不看她是中国人!我马上到警察局去我就是为了不受气才搬出来的,哪晓得到处乌鸦一样黑。”

我明白了。

那个母亲不高兴我与月亮说话。

但是我没有骚扰她呀,我在自己的后园里,我可没有走到她们那边去,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妹妹问:“你怎么了?”

我只说:“那个叫月亮的女孩子,她不是白痴。”

妹妹狠狠的白了我一眼,她说:“神经病。”

我笑笑。

我仍然到后园去抹车,我看着月亮的窗口。我想帮她。我真的想,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被关在一间屋子裹不准外出,恐怕也会不正常了!她不说话,她是哑巴吗?

这一次窗帘没有拉拢,只有一层白色的纱。

我再次扭开了无线电。

窗门又开了,月亮看着我。她认得我。

我朝她摆摆手,笑笑,她也向我笑,有什么不好呢?谁都需要一个朋友,我愿意做她的朋友,别人唾弃她,我不会,我不是那种人。

我看看后园,没有玫瑰了,玫瑰受不住寒冷,只有几枝雏菊,我摘下了花,看看她的窗口,她只住二楼,我沿着窗台爬上去,她惊奇的看着我,我把花递到她手里,她很自然的伸手过来,接过了。

我说:“花。”

我坐在她的窗沿上说。

她看看我,手缓缓的触模着花瓣,然后抬起头来,说:“花。”她说得一点也不错。

我狂喜。

为什么他们要强逼她做一个白痴呢?她什么都懂。

我在窗外可以看见她的房间,小小的一间房间二张小小的床。墙纸是碎花的,有点旧,除了床!只有摇椅,连一本书都没有。

她至少应该看一点图画书。把一个低能的孩子藏在家中,不让她出现在外边的世界里,免得“出丑”,这恐怕就是她父母的意思吧。这是他们家的家事,我无权干涉,但这对月亮是多么的不公平。

她可以上学,从头开始,慢慢的学,一定会比现在进步。

她捧看那几朵破烂的花,看着我。我们一个在窗外,一个在屋内。

忽然我听见妹妹的声音,“哥!”她压着喉咙,“下来!”

我慢慢的从月亮的窗口爬下来。

“你真的发疯了!”她喘着气,把我拉到屋子里去,“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在做贼!人家可以召警察叫你坐牢去的,好端端的爬上别人的窗口?你敢倩是念博士念胡涂了?”

我摇摇头,“那个女孩子,真可怜。”

“月亮?你理她呢,她有父有母,关你什么事?你又不办慈善机关,她可不可怜,你爱莫能助,谢谢你,哥,别再做这种事,我们刚找到一个好地方住,你可当心自己的名誉。博士爬墙,我的天!”她以手覆额。

我静了下来。

是的,刚才我确实太冲动了。

但是月亮的一张睑,她的脸,有这么出奇的吸引力。白得不像人,微笑起来,似一幅画,纤细的手指,纯洁的眼神,我看不出任何缺点,我想我是……我对她……很难说,印象很深。

当天夜里,我听到哭声,我是半夜惊醒的。一号与三号只隔一面墙。二号在对街,这一区是单号一边,双号一边的,我清晰的听见哭声。

我没有开灯,我点了一枝香烟。

妹妹来敲我的房门,“哥!”

她钻进我的被窝,“怎么一回事?半夜三更的哭?到底是人是鬼?怎么搞的,瞧我这运气!恐怕又得搬家了。”

我说:“当然是人。放心。”

“谁?一号那边传过来的,好哇!明天放学,我也去抗议,说他们半夜三更的,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不响。

是谁在哭呢?做母亲的?还是那个做女儿的?

是月亮吗?我只见她微笑,可没听她哭过。

那天与妹妹都没睡好。

第二天妹妹上学去了,我送她回来,意外的看见月亮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手中握住一大把雏菊,我喜悦极了,我下了车迎上去,我俯子,我问她:“认得我吗?”

她微笑了。

她说:“花。”

我也笑了。

她是怎么溜出来的?我月兑下毛衣,厚厚的裹在她身上,替她卷好了过长的袖子,我不顾一切的拉了她的手,我说:“来,我们到公园去。”

我用一张纸,草草的写了几个字,贴在一号的大门口,字条上说:“三号的住客把月亮带到公园去走一走,保证一小时安全回来。”

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然而也顾不得了。他们可以告我拐带,绑票,然而大家都是中国人,而我想月亮快乐一点。

我带她上车,把车开进最近的公园,然后把她放开,我说:“月亮!随便你怎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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