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知道你的车子就泊在附近。”我说。
“你喜欢我?”她问,问得真突然。女人到底是女人,再聪明的还是忘不了这种话。
“我不喜欢你,”我说:“所以我才跟了你来这里,因为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
她仰头大笑,那种神情,就是诗人说的一朵花,盛放的花,最一朵花。
她收敛了笑,正容说:“我喜欢你这种男孩子。”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你从那里来?”她问。
“英国。”
“念什么?”
“法科。”
“民营还是上庭?”她好内行。
“民营。”我问:“你呢?你丈夫呢?”
“我没有丈夫,我从来没有结过婚。”她说:“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她看看我。
我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没说话的题材。”
她温柔的说:“那么不要说话。”
我把手按在她的手上。
她问:“你寂寞吗?”
我微笑。为什么有这许多人问这么多的问题?为什么?寂寞与不寂寞,不过是数十年间的事,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
“你是孩子,你不懂。”她还是温和的说。
我笑得很勉强,我说:“你认识很多孩子,我是比较特别的,相信我,我懂。”
她看着我,头微微地侧着,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若在晨间,不要喝酒,穿一件清秀的裙子,她可以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
我掏出钞票,放桌子上,她要付,我用眼睛瞪她。
她柔弱的抗议:“我比你大嘛!”
“大你的鬼!”我替她收拾桌子上的打火机香烟,拖起她就走。
她的手是冷的,糯的,汗湿的。
出了咖啡厅的门口,她说要去拿她的事子,我说:“坐我的车子,就在这附近。”
她略为惊异了一下,就跟了我去。在停车场,我找到了我父亲的白色劳斯莱斯跑车,替她开门。
她扶着门,凝视车牌,凝视我,“你是李某人的儿子?”
我不响。
她笑,“真巧,遇上了,怎么会在那种酒吧遇见你?”
我说:“因为你也泡在那种酒吧里,而且天天去。”
我扶她上车,她轻轻的挡开我,她轻轻的说:“慢着,我先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她一切都是轻轻的,于是我问:“什么事?”
“我跟你父亲有来往,”她仍然很平静,“那辆蜘蛛是他送的。”
我心里怔了一怔,却笑道:“不能怪他,他出手是不够阔绰。上车吧,爱去哪里?”
“你没听清楚?”她问。
停车场里有风,把她那身薄薄的衣服吹得贴在身体上,一个可爱而悲哀的女人。我父亲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与他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他寂寞,我也寂寞,谁不寂寞?
我捧起她的脸,我吻了她的唇,她太轻柔了,多久没有抱住一个如此轻柔的身体了?多久了?我的记忆只是粗糙的金发与汗臭。
我把她抱得这么紧,这么紧,把她的头埋在我胸前,我胸前。
棒了很久,我说:“上车吧。”
她上了车。我开动车子。她的头发随风扬起,我一只手放在她颈子后面。
这么细腻的一个女人,除了做这一行,也没有什么可做。
“你住哪里?”我问她。
她反问:“你住在家里?”
我问:“你要去我家?你有没有上过我家?家里没人,妹妹绝对没这么早回来。”
她毅然说:“去你家。”
“好,”我说。
我开车是飞快的,朋友们滥用成语,说是义无反顾。
开回家要廿五分钟,我一直只用一只手,吸烟,她帮我点姻,我的手始终在她颈子上。有时候我看她的侧脸,只是一种没有喜怒哀乐的温柔。
到了家,我看表,两点卅分,灯火通明。
我停了车,说:“又是通宵舞会。”
我把她扶出车,她有点犹疑。
我向她微笑。“是我妹妹与一个洋小子。”
我大力敲门,门根本没锁,我推进去,一手拉着她。
妹妹在厅堂打电话,穿一件不成裙子的裙子,整个背露在外头,火辣辣的红,那洋小子一只手就在她背部模来模去。妹妹见到了我,飞一个吻,我走过去,把那毛茸茸的手拉开,大声的说:“快点散!吵死人,叫他们快走!”
妹妹一边听电话,一边点着头。
我带看她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我床沿,微笑,一种很端庄的微笑,彷佛什么都明白了,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妹妹,这样的我。
我月兑外套,解领带,除衬衫,到浴室去洗脸,用毛巾擦干,然后倒在床上。
床很小,不过是张军人床。
她仍然坐着,很端庄的坐着,打量看我的房间。是,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车子,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睡房。
我看着天花板。
就算是我身边这个女人,也是最好的吧?
她照我的口气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她在微笑,应该是职业性的了,却出乎意料的清新。
我坦白的说:“我喜欢看你!我要你睡在这里,天亮才走。”
楼下的音乐停止了。
她点点头。
她说:“我淋一个浴。”
我开抽屉拿两条新毛巾给她。她笑说:“用你的毛巾可以了。”
她进了浴室,我看见她的皮包放在地上,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大钞,数了数,只十张,全数塞在那只银色的小皮包里,合上,放在原来的地方。
这不是侮辱,人要吃饭,吃老子的饭也不容易,何况是她。我抽着烟等她,她很快,马上出来了,裹着我那一条棕色大毛巾,那个P刚刚在胸前。
我笑,“轮到我了。”
她拉住我,“我不要你洗澡。”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她的头发有点湿,几络垂了下来,忽然有一种媚态,我替她擦干了肩膀上的水点,一边说:“不洗澡怎么行?出来了一天,臭了。”
“抱一抱我。”她说。
我抱住她。
“请紧一点。”
我把她拥在胸前。
然后妹妹就大声敲门:“哥哥,哥哥!”
我没有放开她,高声的问:“什么事?”
“爸爸长途电话,听不听?听我就接给你!”
“有什么话?”
“不知道。”
“接过来好了。”我嚷。
我拿起话筒,父亲的声音传过来,“儿子吗?好吗?”
“好。”我说:“什么都好。”
“钱用光了没有?向刘律师去要,我隔三天就回来,别玩疯了,开车当心。”
“是。”
“没有什么特别事吧?”
“没有。”我说。
“再见,儿子。”他很快乐似的。
“再见,爸爸。”我挂了电话。
是的,我拥着个半果的女人,说不定他还抱着个全果的女人呢。
我轻问身边的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玫瑰。”
“我叫家明。”
“我知道。”她说,“你父亲常提起你。”
我说:“你倒是与他很熟。”
她翻过身来。
我说:“我想跟你睡觉。”
“你以为我来干嘛?”她问:“跟你聊天?姊弟关系?”
她有一个美丽的身体。
但是她却说:“家明,你是一个美丽的孩子。”
我说:“我不是一个孩子,假如我漂亮,你也很漂亮。”
“我老了。”
“胡说。你没有老,你不会老的。”
她微笑。她的微笑,我说过一千次,真是美丽。
我大概累了,睡得很熟,真的没有洗操。因怕她走掉,把她一条手臂压得牢牢的。
临睡之前,玫瑰又问我:“你寂寞吗?”
我记得我答:“今夜不。”
她那夜没有走。
我们睡到差不多中午,在香港,在暑假,早午晨昏是不分的,只要有一间漂亮的房间,只要有够厚的窗廉,只要有空气调节。